《熏风自南来》采芹人

58、可怜男子

　　徒弟一连的质问，当年那件事又清晰的浮现在凌清眼前。当年他清醒之后，才发现亲手杀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地仙，仓皇回到九鹤洞后当作那件事没有发生过。可是他没想到，那个少女居然是他最疼爱的徒弟的意中人。已铸成大错，无力回天，他只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虞上闻一蹶不振浑浑噩噩颓废了许多年，凌清不忍弟子一味地沉沦下去，便半哄半骗道：“你去九州天下看看，天下之大，昆仑、蓬莱必有使她重生的法子，一定能重聚她的魂魄。”

　　大徒弟就此离开了青遥山，徒弟的离开，使他的眼前清净不少，似乎罪业也少了许多。他曾自问过，若当时就知道那丫头是徒弟的意中人还会不会痛下杀手，他心里清楚，那丫头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只有死路一条。

　　凌清仙师走近徒弟，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上闻，师父错了。我杀她之时确实不知她就是当年你送去天华洞那个孩子，若我知道，又怎么忍心看着你痛苦。”

　　他把徒弟的性情摸的一清二楚，此时若和他硬着来，势必要为那个丫头报仇，若软下语气把过错揽下，这个徒弟便会茫然不知所措。

　　果然，虞上闻看着师父悔不当初的神色，内心的矛盾和煎熬更甚。

　　他的眼中流下泪水，对师父冷笑着：“你还在骗我，你杀她并非因她是精怪，而是她看见了你的秘密。”

　　凌清仙师小瞧了那丫头在徒弟心中的分量，徒弟这声质问惊的他连退两步，惊恐问道：“你这是何意？”

　　虞上闻紧跟着连逼两步：“师父，从小我替你试了数不尽的丹药，不管有没有毒，也不管那些药如何折磨我的身体，我从未抗拒过，你在一粒粒我试过的丹药中已经找到了长生之法，还不满足，居然杀婴进阶，追求永生，长生不老真的那么重要吗？明裳看见你杀婴，你就只能杀她灭口，是不是？”

　　凌清仙师面如土灰，扶着椅子喃喃道：“绝对没有此事，绝对没有。”

　　虞上闻仰头闭着双目，让眼里的泪快速消失，沉默了一会道：“木明裳回来了。她的魂魄在离山温养了两百年再次成人了，这也是你说的，天地之大，必有起死回生之法。”

　　“若是当年玉帝赐我的仙药能带回来献给您，可能明裳就不会死。枯松师叔为了我好，强行让我服下仙丹，他一定想不到这一举动害了他的小徒。即便她是个精怪，你用那样的手段活活虐杀了她，在她身上捅了无数剑，手段太残忍不堪，如今我如何去面对她？”

　　凌清仙师架不住他一点一点的揭露和斥责，突然愤怒不安，大声骂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她是精怪死不足惜，你被一个精怪迷了心窍，居然无凭无据跑来质问我。我悉心教养你多年，为了个丫头忤逆斥责你师父。”

　　“她是精怪，但也是玉帝钦封的地仙，我们仙门都要望其项背，怎么可能是死不足惜？”

　　凌清仙师怒目而视：“她既已重生，你还要为师如何，要杀了我吗？”

　　虞上闻猛的一怔，他来青遥山是要亲耳听到师父否认当年一切，却得到了他最不能接受的结果，还没想过要给明裳一样怎样的交代。

　　他失神的看着师父，浑身发抖，沉积在体内丹药的毒素突然反噬他的经脉，像当年一样吐出一大口鲜血，脸色苍白，又一次慢慢倒在了无生阁。

　　几个老师弟小心翼翼把他们的大师兄背到他曾经住的厢房，屋内摆设一成不变，也没有什么值得变动的东西，虞上闻一向喜静喜素，屋里不过一张床一张桌，几条凳子，墙上挂一幅山水画和一把七弦琴。

　　凌清仙师坐在徒儿的床边，看着他没有血色的脸很是心疼，自言自语道：“上闻，我也后悔过，我并不知那丫头是枯松的弟子，更不知她是你喜欢的人。你醒来后若要替她报仇，师父这条命就交给你了。”

　　虞上闻听见了师父的低语，却不愿睁开眼面对他，眼泪从两侧缓缓流下，手紧紧抓着衣服，痛心无奈道：“师父，我怎么可能会杀你？这件事我已有了打算，但求师父往后绝不与明裳师妹见面，她如今并不知晓杀她的人是你，我会慢慢化解她心中的怨恨。”

　　“你要如何做？”

　　“这个师父就不必管了。”

　　“你要用你的命偿还她？若是这样，师父现在就把命交给你。”他举起右掌往自己头顶即将劈下一掌，虞上闻惊坐起来扣住他的手腕，默默流泪看着他：“师父，你要现在就逼死徒儿吗？我不会杀你，也不会让明裳杀你。”

　　走出房门的凌清仙师轻松的舒了口气。

　　躺在床上还像从前一样能看见窗外远处的青山，不过，眼前那株停留鸟雀的树已经枯死移走。琢夫端了一碗药小心走了过来，站在床边小声问：“师兄，师父命我端来了药，要我喂你吗？”

　　虞上闻拒绝道：“先放那吧，你帮我取下墙上的琴，随我去后山。”

　　琢夫抱着琴跟在师兄身后，望着他虚弱摇晃的身影有很多疑惑，这个疑惑他已经不解了许多年。

　　后山那块巨石就是师兄的清净之地，师弟们都默认不去打搅他。师兄还是个孩子时，常与他们玩闹、斗法，调皮却也谦卑温和，后来不知怎么就变了，他只愿意一个人待着，身体不好时，或来后山巨石上独自发呆，或关在房中几日不出来，对师弟们的关心充耳不闻，而师父亦从不提他的身体状况。

　　今日，琢夫打算弄个清楚。

　　琢夫替师兄把琴摆放在巨石上，远远离他站着。日头在他们身后落下，群山升起淡淡的雾气，风从林间刮来，把师兄长长的头发吹至胸前，那张俊美的脸有几分病容，倒有点天怜的病美人之感。

　　琴声凄惶、低沉，时而悲愤欲绝，山林瑟瑟、凄婉悲凉，远处薄雾中几只白鹤拉长嘶哑的叫声落寞飞过。

　　琢夫听着师兄的琴音，把眉头皱出千沟万壑，直到师兄双手重重拍在琴弦上，他才跑上前担忧的问：“师兄，何故弹此颓丧之音！天色已晚，我们回去吧。”

　　虞上闻纹丝不动，盯着快要陷入夜幕中的松涛，轻声道：“你先回去吧，我在此坐会。”

　　琢夫犹豫再三，大着胆子问：“师兄，你在忧思何事？琢夫我虽愚钝，却是个好听客，有什么烦忧讲出来会好些。”

　　琢夫以为自己苍老的声音、虔诚的态度能打动师兄心底软弱处，能诱使他讲出藏在心中的秘密，已缓缓坐在他脚边竖耳倾听，只见师兄慢慢侧头，甚是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你碍着我赏落霞了！”

　　琢夫望着暗下来的夜空和他们身后可能还剩下几片但已完全看不见的落霞，尴尬道：“那我还在远处等着你一起回去。”

　　琢夫刚要艰难的爬起来，虞上闻突然问：“师弟，你成家没有？”

　　琢夫憨憨笑道：“年轻时成过家，老婆子死后我无处可去，又回来了，还是跟在师父身边踏实。”

　　“有后人吗？”

　　“有，他们都当我死了。”

　　“我在山下遇到一事，很是困扰。一个男子心爱之人被人杀害，那男子立誓要找到凶手为心爱之人报仇，最后却发现是他父亲为之，他该若何？”

　　“啊——”琢夫瞪大眼睛，吃惊地想着这个问题，摇摇头道：“无解，无解。”又问：“那女子真的很重要吗？”

　　虞上闻差点因话不投机结束话题，看傻子一样的望着琢夫。

　　琢夫道：“若是很重要，那男子只能以死替父亲赎罪。”

　　“你也这样想？”

　　“不然能怎么办，难道做弑父的逆子？”

　　“我明白了。”

　　琢夫感叹道：“天喲，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凄惨的男子，可怜可怜！”

　　虞上闻也仰天长叹道：“是啊，寻了那么多年，他们缘分却如此浅薄。”

　　第二日虞上闻拜辞凌清仙师之时，只说了一句话：“师父，若想徒儿活的久一些，求您不要与木明裳见面。”

　　凌清仙师闭目打坐，从鼻孔里面发出一声闷哼声算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