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自南来》采芹人

18、地仙之死

　　离开启明山前，虞上闻和明裳闲庭信步至后山松林，几棵松树间明裳用枝干围织的小屋还像从前一样青翠隐蔽，里面多了点小孩的玩意，必然是苏炎也常来此处。

　　虞上闻望着翠绿的小屋笑道：“记得几年前我说话粗陋得罪你，你还是个使性子的小孩，躲在小屋中不肯出来，如今已成守护启明山的仙子，明裳，恭喜你！”

　　他这次来有许多话要跟她讲，有的心动不知所起处，一旦动情，再克制本心也无济于事。

　　那年他离开平瑞县回到青遥山，为师父办事之余，他常常孤坐在林间的巨石上，望着明裳化身成人的位置发呆。

　　山中孤寂的日子真漫长的令他恐惧，唯独和师妹下山那年却光阴似箭，那一年是他最轻松最开心也是最自由的一年。许多年前丹木执意化身成人，与其说是丹木的一厢情愿，不如说是他害怕孤独才使她成人。自从平瑞县归来，他常想到一件事，送明裳去天华洞是他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如果她留在九鹤，会不会遭遇他一样的命运，还会是这个温暖善良的师妹吗？

　　他越克制本心，明裳在他心中搅起的波澜越大，不知何时起，他竟有了希望和她做一对神仙眷侣的奢想，也仅仅是奢想而已。

　　林间吹起初夏的凉风，明裳背着手仰望松枝间的小屋，似乎想起什么，咧着嘴角轻轻笑着，风把她绿意盈盈的发带吹到他的脸上，一下一下轻柔的抚弄着他的脸，他终于拉起她的手，轻声细语：“等我回去跟师父说一声，我就回来和你一起守护启明山！”

　　明裳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也回握着他的十指，双颊绯红，愣神的看着他，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笑道：“我年轻无为，正担忧不能担起守护启明山的责任，如果师兄能留在我身边，我倒没那么怕了。”

　　那如柳拂面的一啄，像落在心田的一片羽毛，晕开浅浅的涟漪，轻轻碰撞心扉，一瞬间连她说话声都听不见了，内心慌乱成一团。二人深情凝望，静静立了许久，他用右手勾起明裳的小指，又十指缠绕，承诺约定誓言：“这是我们的松林之约。”“好，我们的松林之约。”

　　虞上闻下山前最后回首看了眼明裳，她揽着苏炎的肩笑意盈盈向他挥手，那时他并不能预料到，那竟然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师兄走后又过了两个月，明裳窝在松林的小屋中，摇着拨浪鼓问苏炎：“你师伯怎么还不来呢？”苏炎盯着那个拨浪鼓道：“拨浪鼓是三岁小儿的玩意，我都不玩了，师父还当个宝。”

　　半年后，苏炎和一个小师伯在斗法中赢了一局，他有些失望的问师父：“虞师伯怎么还不来天华洞？我赢了这么多场他都看不见。”

　　明裳常带着苏炎行地仙之职巡游启明山，若是人间有极为不平之事，她必会暗中出手相助，此就是百姓口中“启明山神灵现身了”之说。启明山哪有那么多不平之事，多数时候她就只是个逍遥的小仙，窝在后山小屋之中睡觉，或像从前一样跟在师父身后，听着他和蔼仁慈的念经声入睡。

　　日子在百无聊赖中又过了一年，明裳和苏炎这师徒俩在习武场临渊“垂钓千斤崖”，望着西落的太阳，无聊的齐声问“虞师兄什么时候来？”“师伯什么时候来？”

　　又齐声道：“我们去找他吧！”说完哈哈大笑。

　　宋云岚远远站在他们身后，安静地望着那对师徒俩的背影。明裳回头恰好看见了她，立刻起身道：“师姐，你来了，我和炎儿在赏落日，一起吧！”

　　“你刚才说要去找虞师兄？”宋云岚边问边在崖边也坐了下来。

　　明裳道：“我总是很好奇，虞师兄这人十分不准时，从前至今都这样，一点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确实，明裳初来天华洞时，虞上闻答应她会两年来一次，后来直到她十三四岁时才第一次见面，平瑞县分别时，他也说过等她历练结束立刻来天华洞找她，结果她等了一年半，这一次，“师兄说回去跟师伯讲一声就来与我一同守护启明山，已经一年多了。”

　　无疑宋云岚羡慕而又嫉妒，还是替明裳开心：“能约好一同守护启明山，真是太好了！虞师兄应该是有事情耽搁了，大弟子比旁人都要忙些，看金师兄就知道了！”

　　明裳叹道：“十分不准时的人啊。”

　　手中有钩无饵的鱼竿在崖下来回晃悠，苏炎在线端系了块石子，好似鱼真的上钩了，转头对师父大笑：“师父，我钓到了。”

　　一阵桂花的香味吹来，明裳想起已是秋天，便约上师姐：“跟我们一起去青遥山吧，正是金秋佳节，一起去闹一闹？”

　　不知九鹤的金秋佳节是不是与天华不同，毕竟那里有她十分想见的人。

　　宋云岚温婉一笑，指着远处的一片栗子树道：“我可没你那么悠闲啊师妹，好好去玩吧。回来的时候我给你烤栗子吃。”

　　每年那片栗子林能收上千斤的果子，她和师姐最爱砸开一个个成熟的栗子壳看里面拥挤的果子，今年就要师姐一个人慢慢收果实了，她愧疚的笑笑：“要辛苦师姐了，回来的时候我给你烤。”

　　明裳又去向师父辞行，枯松仙师正困倦袭来，听见她要去青遥山只当是闲的无聊，连眼睛都没睁开挥挥手道：“去吧，去吧，早些回来！”

　　明裳召唤出紫鹿，带着苏炎跨上鹿背，直奔西南方的青遥山而去。
　　***

　　即便过去多年，苏炎仍然记得师父出发去青遥山时的模样，背上系着个小蓝包袱，插了一把松木剑在背后，一身青绿的衣服映衬着雪白的脸庞，阳光从她身后照了下来，既明朗又可爱，她从高大的鹿背上向他伸出一只手，轻轻用劲一把将他拎了上去。

　　苏炎坐在后面紧紧抱着师父那个蓝色小包袱，从耳畔刮过的不止是大风，还有师父抬高的软声细语：“炎儿，你快睁眼看看下方的景致，别怕，抓紧我，我不会让你掉下去。”

　　苏炎记得去青遥山的一路上他们走走停停，师父带着他在碧空中赏山川河流，在地上品尝人间美味，也记得受了凉师父为他熬了药，许多场景哪怕过去多年依旧历历在目，他什么都还记得，独不记得是谁杀了师父。

　　那日的黎明，他从草丛中挤出来喊了一声师父，一道锋利的白光瞬间将他击倒，他不清楚自己在泥水中昏迷了多久，被人摇醒后，他顺着地上暗红的血迹看去，师父像朵凋零的梨花被雨水埋进了泥土中，长长的青丝上落了几片槐树的枯叶，也糊上了泥与血，她极爱的竹青色衣服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暗。他看见金师伯颤抖着双手脱下衣服盖上了师父的身躯。

　　他的耳朵里还往下滴着鲜血，隆隆之声直冲脑际，听不见旁人的声音，刚想站起来又倒了下去，整个世界是轰隆而又无声的。他又看见了跪在师父身旁看不清面孔的虞师伯。

　　每年的八月十三日，苏炎会在师父忌日这一天焚上一炷香，像个孩童一样，在灵位前把捻诀施法移动器物的小本领再三的施展给师父看，即便成了白发老翁，这个习惯也不曾变过。

　　地仙木明裳在白云山殒命一事，震彻仙界。众仙纷纷惋惜这个刚授了仙录不足两年的小仙，在现场的众仙尝试用各种办法使木明裳起死回生，怎奈她全身法力耗竭修为尽失，五脏俱损，魂飞魄散，甚至那具曾经鲜活的躯体也残缺不全，他们都回天乏术。

　　所有在场的仙家，都看见了一个年轻人徒劳无功的对着木明裳的仙体不断的渡去法力，三天三夜从未停歇。三天后，那个年轻人终于也放弃了，他蓬头垢面失魂落魄，抱着明裳仙子离开了白云山。

　　转眼天花洞木明裳仙子遇害一事已过去两百多年。谈论起此事的人或仙已经不多了，只有一个人，两百年间从未放弃过在渺渺茫茫的人间搜寻明裳仙子的踪迹，他天上地下、无所不用其极，寻找一切可能找回明裳魂魄的办法。
　　***

　　一日，虞上闻和友人陆瀚元行至一处小镇，一个大户人家正在操办规模较大的丧事，历经世事的他突然被此户人家门前如林般的白色幢幡吸引，知道此幡名为招魂幡，活着的人用此幡以期招回死者的魂魄再见上一面，从前所见的招魂幡都是三五根插在门前，似这户人家之多还是第一次见。

　　这两百年他只为一事而活，执著于寻找明裳仙子的魂魄，随风而动飘飘摇摇的白色招魂幡映在他的双目中，恍恍惚惚中又想起许多年前的八月。

　　那年他受了重伤，未能如约去启明山寻找明裳。将养了一年的身体才逐渐转好，躺在床上可以小心的活动，师弟们把他扶好依靠在床上，他盯着窗前随四季而换着颜色的银杏叶，静静的思念一个人。

　　对经常卧床不起一事已经习惯，养伤的这一年师父来看过他数次，给了他许多养身的丹药，以往他会心如死灰，不再对明日有任何期盼，这次重伤，他却想早点好起来，去启明山见明裳，去实现那个“松林之约”。

　　窗外银杏树上停歇的鸟雀啁啾个不停，换了一只又一只，明裳说会来青遥山找他，养伤中的他十分希望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师妹背着手站在床前对着他笑，历练那一年，她就常常在清晨悄无声息站在床前吓唬他，吓的他倦意全无。

　　八月，他的伤大好，可以独自去那块巨石上静坐，再等几天就能辞别师父去启明山。八月十四，要到团圆之日了，一个师弟在他面前无心说道：“昨日白云山发生了一件大事，天华洞的明裳师妹死在了白云山，师妹是我们仙门第一个小仙，可惜了……”

　　他哆哆嗦嗦扶着窗前的银杏树，鲜血从胸膛拼命的上涌，他吐出那口淤积之血，脸色煞白，费力的问：“你可听清了？确定是天华洞的明裳师妹？”

　　那师弟忙过来扶住他：“不会错，白云山离此不远，明裳师妹的尸体还留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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