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自南来》采芹人

11、老榆树下

　　此趟下山只为看看世间万状，并无确切的目标或地点，因而一路上逢路便走，遇山跨山，遇河搭舟，沿途看不尽的山川景致，只不过寒冬来临，山山水水都是副凋零模样。

　　这半载也没有遇到妖邪，偶尔为需要的人家打个平安醮，施舍个辟邪符，也见识了世间百态、人情冷暖。他们救下一个为情投水自尽的女子，劝导过落榜的书生，施舍过家贫的农户，还施法救下过两处起火的房舍。

　　有一件事带给明裳的难过与不解在心中难以挥去。

　　那日他们三人有说有笑正欲寻一落脚处，此处群山连绵，高低重迭，走到山尽头才看见一处好像被遗落在山脚下的小村镇。此时落日已藏于西山之下，雾气渐渐上来，村户矮窗中透出的点点昏黄的灯光慢慢从薄雾中显现出来。苏炎像只小狗欢快的跑在明裳和虞上闻前面，使劲嗅着飘来的菜饭味。

　　他们走到小镇的路口，路口有棵碗粗的榆树。一个衣服单薄的小姑娘单手扶树站在那儿不停的向四周张望。苏炎就在那棵树下停了下来，向明裳招手道：“师父快过来，前面灯火通亮，肯定有好吃的。”

　　他原地跳了几下，险些踩到身后扶树的小姑娘。

　　天色已晚，小姑娘孤身一人似乎在等人，明裳便朝榆树走去。虞上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明裳，慢着，别急着过去。”

　　她警觉防备，忙问：“有何蹊跷？”

　　他盯着榆树方向，问：“你看见了什么？”

　　“一个小姑娘，看起来比苏炎还小些。”

　　“还有呢？”

　　“还有？现在还是冷冬，她穿的极少。”

　　虞上闻道：“那个孩子是个魂灵。”

　　明裳震惊地盯着那女孩，她穿了一件褪色严重的红色旧衣，扎着一对双螺，系鲜红的发带，即便只是个魂魄，难掩眉目的清秀，乖巧地站在树下翘首以盼。

　　“难怪苏炎与她几乎穿身而过！她怎么不去投胎？”虞上闻道：“留念人世不想投胎的人很多，这世上可能还有她放不下的执念！”

　　“这么点孩子有什么执念？我去问问她！”

　　他没能拉住明裳，只得跟着过去。

　　明裳在小姑娘面前蹲了下来轻声问：“小孩，为何这么晚还不回家，你在等谁？”

　　小姑娘眼中露出一丝惊讶，很快又归于平静，这份平静淡然的神态不该出现在一个六七岁孩子脸上，她摇头没有说话，仍旧望着远方。明裳伸手轻轻触碰她的肩膀，是空的，是虚无的，她又问：“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你在等谁，我可以帮你！”

　　小姑娘终于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真的吗？我在等我爹娘，我叫四宝。”

　　苏炎看着师父跟一片空气说话，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惊叹不已，拉着师伯问：“我师父在做什么？”

　　“你爹娘在哪里？我带你去找他们。”四宝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我爹娘让我在此处等他们，他们说卖了那车菜就来接我。”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可能六十二年！”

　　明裳的眼泪几乎要流出眼眶，她问：“你怎么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四宝指着身后的大山方向：“每年那里都会放烟火，我数过，已经放了六十二次，只是后来这里住的人越来越多，我已经不确定是不是六十二年了。”

　　“你爹娘会来吗？”

　　“会的，他们说卖了菜就来接我。”

　　六十二年前的冬天，四宝的父母望着越来越冷的寒冬和寥寥无几的口粮，又望了眼床上四五颗听话的小脑袋和瘦弱病重的四宝，下了一个心如刀割的决定。他们为四宝穿上一件过节时才穿的红衣服，带着她来到这荒山野外，哄骗她卖了菜后一定回来接她。四宝在这棵榆树下等了六十二年，这股执念随着年复一年的增加变的越来越深。

　　明裳想触碰抚摸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伸手拉了她三次，只捞了一手空气，她问：“你还记得家在哪里，父母姓甚名谁么？”

　　离开榆树后，苏炎忍不住又问：“师父，你在树下唠唠叨叨说些什么，我一句没有听懂。”

　　明裳望着前方的灯火人家感叹道：“六十二年前，此处还是荒山，四宝一个人在榆树下绝望的度过了几日才死呢？”

　　虞上闻牵着苏炎的手，三人慢慢走在寒冬夜幕下的薄雾中，他轻声问：“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她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你要如何帮她消除执念？”

　　“四宝说她还有五个兄弟姐妹，一定有尚在人世的，明日我们就去找章集村。”

　　“明裳，你服用过明茎草？”师兄好奇的问。

　　她拿出一个鼓鼓的香包，在香包上施了法，立即有一团金色光芒从中氤氲的冒出来：“这个？”

　　“嗯，这种草难得，你从何处采来？”

　　她打开香包从中捏了一撮出来放在掌心，黑色的明茎草闪着干净的金光，光线微明，道：“金师兄降妖除恶时给我带回来的，他说带着它走夜路时也像有灯照着，不过这草折下三日便枯，金师兄就把茎叶晒干了给我，若想用它点灯，需用法术助它。”

　　虞上闻小声道：“哦，又是你金师兄。”

　　苏炎也捏了一撮在掌心，每一节草茎都像只萤火虫，“师父，我们走了这么久夜路，也没见你拿出来照明。”

　　“是吗，我们不是刚天黑就找地方住下了嘛，也用不到。”她又对师兄说：“方才看见四宝，非明茎草的缘故，我们修仙人难道一个鬼魅会看不到？”

　　“鬼魅亦分两种，有形与无形。四宝是无形的魂灵，留了一缕怨念在世上等待，修为低的人也很难发现，有形的鬼魅能摸到实体，有时凡人亦能看见。”

　　“哦，原来师兄是怀疑我的修为不够。”

　　“没有，怎么会！”

　　既然有名字就不难打听到四宝曾经的家乡，章集村离四宝苦苦守候的地方不过四五十里路程，如今依旧叫章集村，半个村的人姓章。

　　当明裳问几个老头章辉家怎么走时，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倒愣住了，他们趴在一起嘀嘀咕咕议论一阵，得出一个一致的答复：“章辉已经是我们父辈那辈人了，他若活着已经有一百岁了吧，我们这个村最高寿的将将九十六岁，就是村西头那个……”

　　明裳耐心的等着这群老头罗里吧嗦的说了无关紧要的。

　　果然死了，之前还抱着章辉可能活在世上的希望，可是，能把亲生儿女丢弃在荒山野岭的父母上天是绝不许他们活到那么高寿。

　　老头们继续道：“如果我们口中说的人就是你俩要找的章辉，那他已经死了有五六十年了！”

　　“五六十年？”明裳看了眼虞上闻，难道丢弃女儿后不久就糟了报应？

　　他们按老头指的位置，很快找到章辉的祖宅，如今祖宅门前坐着一位古稀的老头，苍老黝黑的面容就像守护章家老宅的一尊石狮子，毫无用处又有可观性，既然继承了祖宅，那必是章辉长子了。

　　那年父母决定丢弃四宝，这门前蹲着的行动不便的章古稀是记得的，那年他已经十三岁，咬着被角哭了一天一夜，惹得其他姊妹也哭喊着要父母把四宝找回来。

　　明裳告诉章古稀，四宝还在那棵榆树下等着爹娘去接她。章古稀眼角留下了一串与岁月不符的清澈的泪水，他道：“我老父亲丢弃四宝妹妹的第二日，心中难以过去那道坎，又跑去寻她，可是那夜下了大雪，老父亲踩空掉下山崖没了，一夜大雪过后，四宝妹妹也没了。”

　　章古稀擦掉沟壑纵横的脸上的泪水，问：“四宝妹妹还在榆树下？六十多年了，她还在等着？”

　　明裳问：“那么多兄弟姐妹，为何选中四宝？”

　　章古稀避而不答，他跪下颤巍巍的双膝道：“两位仙长，你们问问四宝妹妹还有什么留恋的，我想去见她。”

　　明裳把老头扶起来：“我不知道管不管用，但是你和其他兄弟姊妹还是准备下吧！”

　　章古稀领着尚在人世的其他三位兄弟姊妹坐在驴车上颠颠簸簸来了。四个老人加起来可能有三百岁，弯背拄拐颤颤巍巍下了驴车，一生的贫穷劳苦使他们的面容苍老枯槁，眼神迟钝，若说有人犯了天大的错误，只凭这副苍老的容貌也会减刑不少吧。

　　三百岁们抱着包袱都蹲在榆树下。

　　夜色慢慢袭来，明裳看见四宝重新出现在榆树下，依旧是前夜翘首以盼的样子。各服了一片明茎草的几位章家兄妹们都看见了榆树下的四宝妹妹，她还是六十二年前瘦瘦小小乖巧的模样，扎着两个小角，看不清脸色，却知道她的脸色一定还是当年那样暗黄。

　　章古稀突然跪倒在四宝面前，替他老父亲磕头道：“四宝妹妹，我们爹娘没有丢下你，父亲后来又找你来了，可是他掉下崖碰了头，先你而去。”

　　四宝扶着树看着眼前的四位老人，眼中含着泪水不言不语。

　　章古稀声泪俱下：“那一夜你一定受了苦，又冷又怕。”

　　四宝轻声道：“那夜上天为我盖了层白雪，不冷。”

　　“四宝，父亲他知道自己错了，母亲将我们几个抚养长大后也抑郁而亡。这是他们生前的遗物，我带来给你瞧瞧。”

　　四宝的手摸过爹娘曾经的衣物和母亲的发簪，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喃喃道：“他们来接我了是吗，我没有等到是因为他们都已故去了！”

　　章古稀上前想搂一下当年的小妹，却什么都没有触碰到，用枯槁的手指擦去眼泪：“四宝妹妹，你等的太辛苦，请放下这么多年的执念早日去投胎，投个好人家，我们几个都老了，很快也就去了。”

　　四宝抬头问明裳：“我能在阴司见到爹娘吗？”

　　明裳摇摇头：“也许见不到了，他们可能也去投胎了，四宝，你爹娘懊悔自责，来这里接过你，这不就是你苦苦等待的东西吗，放下执念，安心去吧。”

　　四宝点点头，小手又一次拂过父母的遗物，慢慢将最后一丝魂灵淡去，留下了哭成一团的四位老人，还有服了明茎草看清了一切的苏炎，苏炎在四宝消失的最后一刻喊道：“投胎去启明山啊！”

　　那夜过后，路口只剩下孤零零一棵老榆树，再不见了翘首等候的小姑娘。

　　明裳问师兄：“章古稀为何不肯说出丢下四宝的原因？难道中间还有其他原因？”

　　虞上闻道：“明裳觉得这世间有绝对公平的事情吗？七个孩子，总有一个在父母心中是排在最末的位置，章古稀若说出丢四宝的原因，就等于不满和指责他父亲当年的绝情，所以他宁愿不说，他这个没被丢弃的人没有资格去对父亲行为产生不满。”
　　明裳感叹世间之事的荒诞无稽，哪怕在饿死的关头，最先丢弃的也是轻如草芥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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