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已替换)徐青禾 ...

  •   第一章

      1

      冬天的山里,有些时候找到的是松菌,有些时候找到刷把菌。

      而今天老人运气不太好,她找到了一个土匪,来踩点的,腰间别了一把枪。

      她的狗已经一瘸一瘸地跑了。

      老人的脚曾经裹过小脚,山里坡度大,枯叶容易滑到,老人一路都是逮着树往下,几乎是一步一摔,前面的狗子一瘸一瘸的,却比她跑得快多了。

      四条腿就是比两条腿快。

      老人太累了,停下来喘气,她不想跑了。

      算了。也到了该死的年纪了。

      死了算了。

      2

      老人大概六十岁,具体年岁不记得了,多年的苦难,让她这个年纪看上去像是八十几岁的人。

      那狗子也大概有十几岁了,她们都老了。

      世道艰难,人尚且难以活下去,一条狗就更难活这么长时间了。

      再说老人这样的穷人家,也养不大一条狗。

      跑在前面的这条老狗,自然也不是她养大的。

      这狗原本是镇上的流浪狗,一身灰色的毛,比普通狗大了几倍,晚上活动,见人就龇牙。

      有人说,这狗和村子里的狗不一样,眼睛能发光,肯定是镇上的狗和山里的狼生出来的。

      不少人都想要打死这条狗,吃肉。

      这狗像是能够闻到人身上的杀意一样,每一次都逃过了,气得镇上的人跳脚。

      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中间的时间里,这狗也生过一些小狗,起初能看到它带着几只肉嘟嘟的小狗抓老鼠,慢慢地,那些小狗被一些人抓了,一些吃了,一些套住想要驯养起来看家,似乎她的孩子都没有办法驯养,明明外表并不像她,可套住了以后会一直叫,一直挣扎,打没用,脖子鲜血淋漓也会不断地挣扎。

      最后也没活下来。

      从那以后,它不止一次地咬那些吃过它孩子的人。

      那些人围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大家都说,它肯定是狼的后代,只有狼才会这样记仇。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倒也没有人想吃它了。

      它再也没生过孩子,只是孤零零地游荡在镇上,不咬人了,似乎已经忘了仇恨。

      又一年春天,一个大雨天凌晨,那狗在镇口的那棵榕树下叫唤,一声大过一声,叫声砸醒了劳累了一天的人。

      不少人骂骂咧咧地起来了,有人这才想起来,这狗好像从来没有叫过,这是发疯了吗?

      其中有年纪大的人觉得不对劲,这狗有灵性,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这样叫,便让人去看,人一出来,狗就跑。

      一大群人举着火把去追,最后,他们和一群土匪在镇子外面的下坡路上相逢了。

      他们站在坡上,土匪在坡下,旁边是乱石场,所有人去抱着石头就往下砸,土匪落荒而逃。

      从那天起,大家都说,这狗还是好的,要不是它通风报信,也许大家都要遭罪。

      这些事情,住在山里的老人也听说了。

      老人觉得好笑,她不觉得那狗想要救人。

      她想那狗分明是把那些它讨厌的仇人引去让那些人杀,只是错估了地理位置,失败了。

      这话她不跟任何人说,她和那狗一样,都是独来独往,不和人说话。

      这年冬天,狗子老了,也许是因为衰老带来的恐慌,它不怎么到镇上了,它游荡在山里。

      一日,它踩中了山里的捕兽夹。

      老人那天背着背篓,正在山里捡刷把菌和松菌。

      松树坡下面的森林里,她前两天遇到了一窝刷把菌,当时太小了,她就遮住了,专门等到今天去捡。

      结果一下来,她吓了一跳。

      一大摊血取代了她的刷把菌。

      血,还有动物的毛。

      这血还是鲜红的,应该是刚滴落不久。

      肯定是山里的野物受了伤。

      她往前慢慢走了几步,不远处的树叶下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

      是那条大狗,它整条左前腿血淋淋的,冰冷的捕兽夹夹住它后,它奋力撕咬自己的腿,想要出来,最后只能拖着捕兽夹移动了一段距离。

      此刻,那狗睁开了眼睛,看着老人。

      衰老和流血过多让它也只能挣扎两下,最后只是看着老人,眼里依旧是凶光,仿佛只要老人靠近,它就能起来一口咬死老人。

      老人不动,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

      她这把老骨头,要被咬了,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等她爬上了坡,脑子里又想起了一个问题。

      她这把老骨头了,也活不了多久了,那怕什么?

      她又拄着自己的锄头,慢慢地下去。

      那老狗依旧在那里。

      老人没有说一句话,她整个人干枯得像是没有生命的物品,哪怕拄着的锄头,也没有一点攻击性,就这样看着这条狗。

      这一次,两个同样衰老的生命在枯叶腐烂的气息中安静得对视了一小会。

      最先动的还是狗,它慢慢地挪动着,最后将头靠在了老人的小脚上。

      老人给它包扎了伤口,把背篓里的几朵松菌拿了出来,下面垫了一层枯叶,这才把老狗移到了背篓里,颠着小脚,一点一点地往村子里挪。

      整个过程,那平常凶悍的狗没有半点反抗,老人也没有说一句话。

      老人背着狗回了家,给了它水,把自己吃的红薯分半个给它。

      狗伤口好了以后,走路就一瘸一瘸的,却没有离开,两个衰老残破的生命开始相依为命。

      老人不说话,那狗也从来不叫唤,她们穿过村庄热闹的人群,安静地穿梭在山里。

      老人的大女儿叫徐敬文,回娘家,从坡下上梯坎,一抬头就看到一双狼眼,没差点吓死,紧接着才看到狗旁边的母亲。

      “这狗不是镇上那只狼狗吗?”徐敬文很惊讶。

      镇上的人和狗相互折磨了十几年,没有想到最后居然是她妈收服了。

      她看着母亲和大狗走在一起,觉得很好,她母亲太独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现在看到母亲有这狗陪着,心下也慰藉了不少。

      “你们别跑太远,听她们说,三区那边有土匪流过来了,不安全。”大女儿给她留了豆腐,又不忘叮嘱道。

      她这一次过来是因为她的女儿家里磨了豆腐,给她送来了,她就给她妈送点。

      这个年纪的老人和小孩子是一样的,左耳进右耳出,半个字都没有留在心里。

      她依旧带上锄头和大狗,晃晃悠悠地走在山坡上。

      她没跟她女儿说,她才不怕死。

      3

      老人过去是怕死的。

      老人九岁那年,二月里,地窖里的番薯烂了好多,她妈让她下去捡一些好的上来,她嫌烂了的番薯脏,拿了一把锄头下去刨。

      烂番薯臭得她只犯恶心,她不喜欢干脏活,她就赌气地刨了几下,想偷懒,爬到梯子上,仰着头跟上面的妈妈说:“都烂了,没有好的了。”

      忽然,地窖被关上了,又是一阵砰砰砰的声音,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移过来了。

      她以为她妈生气,正要出声哭给她妈看,就听到她妈在上面大声说话,说什么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又是几句男声。

      血从地窖口流下来,她在地窖的梯子上仰头往上看,温热的血流在了她的脸上,流进了她的眼睛里。

      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

      透过了正在滴血的缝隙,一片血红中,她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转过身,去翻她们家的柜子。

      那个时候,她手里还拿着锄头,就好像是吓傻了一样,身体动不了。

      那个男人找到了东西,拿走了弯刀,离开了。

      她父亲回来了。

      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她都在反反复复想同一个问题。

      她要是冲出来,那个人手里没有刀,她一锄头下去,是不是就能杀了那个男的,给母亲报仇。

      甚至有些时候还会想,她要是不犯懒,没有在地窖里磨磨蹭蹭,早点上来,她拿着锄头,见那个男人进来就给他一锄头,她妈是不是就不用死。

      世界上最折磨人的就是这种悔恨。

      被折磨久了,她脑子就有点毛病了,有次在地里挖红薯,村口那个胡老二从旁边的梯坎上路过,胡老二和那个男人差不多高大,她的眼睛忍不住盯着对方的脖子,心里涌上了一个冲动,如果她一锄头过去砍在脖子上,能不能把人杀了……

      后来,只要看到和那个杀她母亲一样高的男人,她都会有这种冲动。

      她想要一锄头过去,看看能不能杀死对方。

      她不是想杀人,她就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她这辈子都没有得到这个答案,老了以后,偶尔会想想,但也知道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4

      那土匪不过二十几岁,也许是因为掠夺不少人的口粮,他长得比庄稼人更壮一些,面对仓皇逃窜的老人家,他并没有选择放过,而是追了上去。

      这么个老东西,要是让她逃跑了,说出去,他的脸面往哪儿搁?

      老人是小脚,能跑多快?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她的小脚不足以让她在这种情况下站稳,整个人往后倒。

      男人又松开了手,老人便一跤摔倒,磕在松树突起的树皮上,血便从额头流了出来,老人眼前一下子变成一片血红。

      血色中,那男人还踢了两脚。

      此时,前方的狗似乎闻到了血腥味,最后还是回来了。

      老人家只听到了一声狗叫,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狗叫,眼前一个灰不溜丢的东西扑了过来,紧接着听到了男人的一声惨叫。

      男人本被这体型吓到了,可一看,才发现这就是一条瘸了腿的老狗。

      恐惧退去,越发愤怒。

      男人拿了枪出来。

      枪声中,狗倒在了地上。

      男人骂骂咧咧地踢了几脚狗,他的愤怒来源于自己被咬了。

      老人的手摸到了旁边的锄头。

      男人并没有注意到老太太的动作,对他而言,这个已经被打破头的老妇人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

      男人提起狗时,老人撑着自己的锄头站了起来。

      她的眼睛里有了和狼一样的眼神,死盯着男人的脖子。

      血色,依旧是当年的血色。

      而现在,那锄头对准了男人的脖子。

      男人只觉得脖子挨了一下,温热的液体喷了出来,紧接着才是撕心裂肺的痛。

      他脖子怎么了?村子里其他人过来了?

      男人捂住了脖子,回过头,头上又迎来了一锄头。

      血液溅到了他的眼睛里,血色中,他看到了干瘦的老太太抽出了锄头,又给了他一锄头。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不愿意相信自己被这么一个老人杀了。

      男人倒在了地上,只是挣扎了一小会儿,人就没气了,锄头依旧在他头上,老人已经没有力气拔出来了。

      她也倒了下去,她的旁边,狗的头被打爆了。

      一人一狗躺在了地上,老人望着天空,又看了看那已经死了的土匪,最后她又望着天空。

      她好像得到了答案,又好像没有。

      干涸的嘴巴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

      那血红色褪去了。

      5

      一人一狗一土匪的尸体在枯叶中从天明等到了天黑。

      有人打着火把来了。

      这一年,是民国十二年。

      老人叫徐青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已替换)徐青禾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