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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与老黑 ...

  •   时间是过得快的,这尤其是在一些细枝末节处更为明显。在我临走时,在水果摊上买一斤的苹果还花的是纸钞,老板总是抿抿手指,乐盈盈地数着钞票;我回来以后,所幸水果摊还在,只是摊头多系了两个塑封的名牌,在空中明晃晃的招摇着。即便只买一小盒洗好的蓝莓,老板也会将名牌递到买者的手中,买者用手机扫码支付,他们默契的不言语,只听得老板口袋里响起一声“支付宝到账..”,双方才不约而同地泄了劲,各奔东西,绝不会再在对方身上多停留一个眼神。
      我起初并不习惯这种仪式,总觉得掏手机远没有掏钱来的方便。我买了两根削好的菠萝,老板麻利地用塑料袋帮我套好,在看到我递来的十块钞票却似乎顿了一下。他为难地皱了下眉,又抬眼打量了我的脸,但还是接下,问一旁削水果的老婆有没有零钱,又翻找口袋,才凑足了两个钢镚给我。临了嘱咐我道:年轻人下次还是转账,方便。
      事实上我并没有那么的不谙世事。我庆幸出国之前抓住了一些时代潮流的尾巴:我抛弃了□□,注册了新的微信账号,并绑定了手机号码。大约是在同一时间,亲朋好友们也纷纷加入了这个队伍,很多人顺着电话号码找到了我,我也添加了一些通讯录上的为微信好友,其中就包括他。
      现实中的朋友并不会因为平白多了一条随时沟通的途径而变得更加热络。我们躺在互相的好友列表里呆若木鸡。他的社交头像布局简单(此处无奈删去一些内容,他如今的形象像身边随处可见的中年热血男子,自请想象)。
      而我几年的东奔西走,朋友圈充斥着不同国家的定位和风景照片。他偶尔会给我点赞,不过也仅限于如此了。
      去年我下定决心终于回国,因为一段特殊的日子,在广州滞留了半月,又辗转来了上海。随手拍了一张带有东方明珠的天空,发了朋友圈,定位于上海。母亲热情的,总是第一个的给我捧场,点赞又评论了两个“玫瑰”表情,接着给我发来了私信,问我有没有找好租房,钱够不够花。我回答一切都好。觉得有些疲累,又借口说今天不能给你打视频了,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没一会儿,母亲便深信不疑的回复:好的,注意休息。
      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把手机撇到床上。我向母亲撒谎了,我根本没有出门,而是在酒店的房间里蹉跎了一天,而我找这样的借口,却是因为现在的我不愿与母亲打电话了。自我从国外的羁旅开始,我们之间像是形成了一个难以打破的规矩,虽然有时差,但每天无事必会打视频通话。母亲有时都会庆幸:幸亏现在有网络,要搁古代,隔这么远,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然而,话虽如此,我们终究还是离彼此的生活愈来愈远。我们的关系,在我单方面看来,似乎出现了隔膜:母亲很少主动说起她的生活琐事,而更多的是倾听,微笑着听我唠叨我所经历的,见闻的。我不敢把负面的事讲给她,所谓“报喜不报忧”,只是挑拣着无伤大雅的事说了。每日重复着说辞,母亲也重复着一样的笑脸,这却令我增了一些厌烦。我与同龄人交往无碍,时兴笑话或荤段子张口便来,但脑里始终绷着弦,总想着与母亲的电话,不自觉心情又沉下来,被束了手脚一般。于是,似是催生出了性格中冷酷的一面。我不想与母亲太过频繁的通话,便有时编造由头,索性请假。我自知她一定会应允,但走了这个流程,我总是心安理得的,这一整天我也就轻松畅快了起来。
      我是个骗子。骗了母亲,我不想直白的说“不喜欢和她说话”伤她的心;也骗了自己,骗自己或许是忙碌的,只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忘记亲恩,刻薄寡义罢了。心里知道不妥,但不懂如何改变,依旧如此做了让自己痛快,因此我时常开始厌恶自己。
      这几年我和父亲的关系仍旧是浅尝辄止的。他每隔几月都会给我发来一条消息,提醒我注意饮食和休息,我回复个好的,便再无下文了。果然这次也不例外,父亲的消息随后也发来了,同以往一样的话,还是让我保重好身体。
      而这回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破天荒的给我发了一条讯息。
      弟弟,你回来了?他问道。
      我说是的。
      他又问:这次回来,再别去了吧!
      文字后面还缀着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隐隐对这话有些不爽,他的语气似乎不是关心,而是一种隐约的,霸道的规劝,指点我不要再到处乱跑,老实待在这片土地上才是最应该的。许是我漂泊久了没了根,我对家里的一切感情淡薄了很多。心里想着你又未曾体会过我所经历的,何来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呢。有了这样的想法,一时并没有及时回复他。
      没过一会,他又发来了一条:你在上海?
      我当下便看到了,但仍未立刻答复,怕他觉得我是在躲他上一句的话,于是还是等了一刻,才回了他:是的,哥哥。
      他发了一个笑脸,说:我也在上海工作,在宝山。
      那挺好的,我说道。
      什么时候咱哥俩聚聚呗,他说,你最近忙吗?
      还行吧,就瞎忙,我客气道。面对他的邀约,我竟发觉再无之前那样热衷于见他了。
      然而我想了想,还是说:周末吧。这么久没见了,怪想恁的。
      他应是很高兴,发了条语音过来。听着是在一个嘈杂的地方,他话里的意思是让我去他家,俗话说“上车饺子下车面”,他要手擀家乡的黄豆面条给我喝。
      我应允下来,隔天就去超市买了一盒包装精致的茶叶。柜上售货员知道我是给男人送礼,便推荐我拿上两条烟。
      我推辞说:好久不见,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抽烟。不浪费这钱了。
      售货员讪笑道:小伙子,你还是年轻哟。这不是别的,这可是软中华。你管他抽不抽烟呢,这东西可保值的。茅台晓得不,就跟那个一样!
      我大约从前听过这个说法,知道她没诓我,于是咬咬牙,买了一条,还是比我想象中的贵。
      他住在一处企业园区内。园子很大,居民楼和放钢材的仓库交错排列着。他怕我找不到,特地在园区门口等我。
      见我下车,他很远冲我喊了一声,并大步迎上来。我惊异于他的变化,竟使我一时之间不敢相认:他很明显的发福了,曾经有棱角的脸被圆润的弧线取代。而且比从前又黝黑了许多。
      我喊了一声:哥!
      他喘着粗气应声,看到我手里的东西,眉毛挤到了一处:我哩弟弟,干么这样客气!
      我笑道:咱哥们那么久没见,不得好好待啊。再说不是么稀罕的,就是点小东西。
      说着我把礼盒往他手里塞。他不好意思地笑着,眼睛匆忙向下瞥去,应是看到了那条烟,眼尾隐约一挑,手上便没有过多推辞,将两个袋子都提了过去。
      咱弟兄下次别这样了啊。他说:你工作了不?
      我点点头,他没再好说什么。
      他领着我拐了几个弯,进到了一栋楼的内部。尽管这楼的外面油漆刷得洁白平整,但里面的环境却不能说的上是好的。一条狭窄昏暗的走廊串联起了几十个房间,许是房间内也狭小,住户们的鞋、盆和纸箱子都身处在外,倚着走廊一侧的墙壁,横七竖八的堆着;走廊的顶上拉了线,挂满了未干的衣服,水滴滴答答的,被经过的人踩来踩去,地板上铺满了散发着霉气的黑脚印。
      我自知这是上海,一个物价比人命贵的地方,但还是惊于他的居住环境,心里有些发紧。他却没有任何异样,早已习惯这里,只是忽地跺跺脚,又吼了两声,看着前面还是一片黢黑,摇头道:他妈的,声控灯又坏了。
      来,来。他用背抵开其中一间房门,招呼我进去,让我随意坐。
      十平米的房间五脏俱全,马桶、煤气灶和床乍看都叠在一处,却又分别的履行着各自的职责。床前有个矮桌,上面铺了块粉色的布,一侧摆着包的饺子,中间是一团将要坨成一块的手工面条。他应该是匆忙出门接我,没来得及撒些白面在上头。
      我不停环顾着,他瞧我有点无所适从,一下把我摁坐在床上。
      你坐,他说着坐到一旁的马扎,再次开始擀面的活计:这屋我收拾得可干净,你没见俺那些工友,都可脏,我不愿跟他们住一块。
      是吗。我仍有些局促,看着白花花的饺子,挑起了别的话头道:哥,你怎么还包了包子?
      包点呗,你在外头肯定吃不着水饺,这是白菜肉馅的—
      说这话时他充满了骄傲的神色,心里揣度我的日子必然很苦。我顺着应他:是很久没吃过了。
      刚进门他就给我泡了杯茶,此时看他忙碌,我便不好意思只顾着呷茶,欲做起身状说:我帮你干点活吧,哥,把水做上要不?
      他忙拦我,我们客气了几来回,他见执拗不过,便也难为情地放手让我干活了。
      水沸,煮好了四五盘饺子。我正剥蒜,他却拍了一下大腿,道了声:哎呀!
      怎么了?我问。
      得喝点的,他说:你现在能喝酒不,弟弟?
      我点点头:少来点行。
      啤的白的?
      啤的就行。
      他似是摸了摸裤子后面的口袋,目光转而落在灶旁,探身够到一盘饺子,对我说:我给楼上工友端上一盘,他们四川咧,没吃过咱山东味的饺子,顺道再拿两瓶啤酒下来。
      他上楼去了,我百无聊赖的站在门口。楼的隔音不好,不一会就有四川方言传下来。他们语气很激烈,话的内容我全然不懂,只在片语间听到有人喊“老黑”,接着响起了他回应的声音。“老黑”,我想这便是他在异乡打拼时所得的诨号了。与人相处总是这样,真名是最不要紧的,让人取了外号,这便是个投名状,不管你乐意与否,接受它才算在圈子里立了足。
      我又想到这诨号的来源,私心琢磨着他是如何又黑了这么多。
      正想着,他夹着两瓶酒下了楼:开饭,开饭!
      他利落地把杂物收拾干净,又把冒着热气的碗和盘子摆满了矮桌。
      要蒜不?要醋不?
      什么上桌他都要问我一遍。
      起初待客的心思全在饭菜上,一会儿用筷子指点着被他和成馅的猪肉的质量,一会儿又跟我说做面的讲究。只各自喝了半瓶酒下去,他的脸霎时通红。等一瓶快见了底,他却不怎么说话了。
      我虽自觉还好,到底酒精还是让我更松爽了些,便开了话匣子。
      你多咱来的上海,哥,之前不是一直在老家?我问他道。
      他的手摩挲着蒜皮,动着嘴唇,却没有出声。
      只是先长叹一声,终于舒展了全身,分明的说道:
      说多了都是泪呀!
      态度随即不恭起来,又挤出了嬉皮笑脸的神色。他似乎用一句网络流行语做了回答。在他看来,这句话是个包袱,应当是值得笑的。
      我却悲凉起来,想张口却也接不住他的话了。
      这句话倒让他自己兴奋起来,大剌剌地说起了几年间的事:本来造纸厂的收益是好的。那年市里想争文明城市,说造纸厂污染河水,一纸禁令就给封了。没编制也拿不到赔偿款,就问亲戚借钱买了辆时风牌货车,在附近村子给人拉水泥,挣的钱大多也还债了。一年过年,车停在大队院里,半夜去看还在的,一大早就让偷了,只剩了土路上的两道车辙,就像在心上轧过似的。报警也没用。又没活干了,去年才跟人来了南方干装修,给人装门框子。
      你知道怎么装门框吗?他忽然问我。
      不懂,我说。
      阿,就这么啧,他坐直身子,手舞足蹈地跟我描述该如何定点和描线。
      一个门框百来块,他抻着手指,许是有些迷瞪:到手都不到这个价钱,要给师傅一些,介绍人一些,还得打给媳妇,给小孩上学…
      你结婚了?我有些意外。
      结了,生了两个女孩。他伸出两个手指,却比了个“八”。
      时间过得太快,几年前他也曾是一个做鬼脸的孩子。
      你交女朋友了么,他一脸狡黠的问我。
      交过两个,分了。
      好看不?
      不好看,身材可平了,跟飞机场样。
      他拍手大笑起来,又蓦地沉静,扣着我的肩膀道:是咧,你还年轻,可别这么早结婚。
      说这样的话可老气了,我说:你也不大,不再要个老三?
      他挪开了手,说道:哪里要得起。都说闺女是招商银行,儿子是建设银行,就算以后闺女引了资,俺当父母的享福,现在也得给她们花一大笔钱哩。
      哪来的那么多钱哟——,他的鼻眼拧到一起,不停用手搓着额头:再生一个,别管个是么银行,都供不起了。
      话毕他的喉头颤动,痛哭似的喊道:
      绝户咯!
      这话听得我顿感凄凉,不知回什么,只能瞎安慰了他一气。他并没有掉泪,撒酒疯一般的话对于他来说,只是牢骚,付出真情是奇怪的,下一秒便又谈笑如常了。
      我们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他也向我递烟,我们一起抽,却同我不一样,他是过肺的。一直到了深夜,他又得知我如今还住在宾馆,执意要留我住下,我看了眼马桶里乌黄的水坑,拒绝了。
      我没有让他送我出去。
      一个人在夜里走着,眼前的路灯比十八岁时不知多了多少个,但还是很惘然。不只是他,似乎整个的我留恋的老家都在离我远去。明明大家都在各自的人生路上行进着,却又无能为力的跌进各自的苦渊。很想无奈的叹一声“命也”,但终究是羞于启齿。多想无益,至此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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