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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与他 ...

  •   成年后回想起来,我与他的相遇,命运的走线竟与鲁迅和闰土那样的相似。
      我们生长的环境不同。我的父母是一批城里的,总是被报纸上叫做“高级知识分子”的人。大约是半个世纪之前,我的父亲扛着一背包的军大衣,在绿皮火车上站了四天四夜,独自前往南京读书。在此之后,他大概是摆脱了庄稼人的身份,如同一个白色塑料袋,在空中飘荡良久,终于被缠绕到最高的树的枝干上。母亲这边的情况亦然,虽然她高考失利三次才考上大学,但我总疑心她比父亲要幸运了些,或许是因为母亲是女孩,也或许因为她是三兄妹中唯一通过读书出去的。
      毫无疑问,我的父母吃了很多苦,才终于和降生在城市中妇幼医院的我见了面。他们甘愿十分溺爱我,但绝非是严格的管束,更像是一种隐性的圈拢。我居住的城市也是有方言文化,可关于自己的童年起点却是一口的普通话。老师说的是普通话,院里伙伴也说普通话,父母自是我普通话的启蒙者。即使我多次听到他俩之间用的是方言交谈,我一搭话,母亲在低头的瞬间,总会平滑的切换到普通话的语调,和蔼地问我:「怎么了,孩子?」不知为何,母亲的笑容让我联想到蚕茧,柔柔软软的。
      在我上小学之后,父母更加忙碌了起来,有一年的暑假,他们终究还是无暇照顾我,将我送到了乡下的奶奶家。
      似乎在人们观念里,小孩子和乡村的自然是很适配的。然而我并没有那么快的适应这里的生活。夏天偶发的暴雨捏就了土路的泥泞和沟壑。我坐在车里,鼻腔里堵满了劣质皮革味和汽油味,五脏六腑被惨烈的颠簸着,很快便晕车了,一股的恶心感不可控地翻漾上来。
      我对一旁的奶奶说:奶奶,我想吐!
      奶奶连忙翻口袋,找之前收集的皱巴巴的塑料袋,可动作并不麻利,还是司机小圆一脚刹车:让孩子下车呕来,一会我还得接人,呕车里不好收拾。
      说着拉开面包车门,我像个西瓜咕隆下了车,蹲在一片菜畦里吐了起来。直到胃内全部排空,才觉稍稍舒畅一点,躺在奶奶的腿上昏昏欲睡。
      奶奶给我喂了口水,喃喃地说道:你刚才就对着人家韭菜苗呕,烧了根,估计今年就不长了。
      我反驳:那不是草吗?
      一听这话,奶奶和小圆都笑了。奶奶指着车窗外目不暇接的菜地,考问我: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
      这些里面我唯一识得的是玉米,其余通通回答是草。大人们越笑,我的回答便越理直气壮,此时在我心里,似乎五谷不分应该是一个城里孩子的荣耀。
      我家的老屋应该是用掺杂草秆的黄土砖砌成的,年头久了,墙体斑驳,轻轻一扣,便扑簌簌地往下落尘。屋里采光不好,好像村里的人并不会在窗户上动心思,纸皮糊的窗户向来是装饰的,上面结满了蛛网。通风采光只依赖大门,阳光能照入,便一束束地斜打在砖地上,照不到的地方索性随他遁入黑暗去。庄稼人最不在意这些,白日里都在外干活拉呱,也没人一直在屋里呆着。
      因而屋里的布局也简单。只需一间堂屋,最里面正中摆一张八仙桌,台案上放有一个旧式摆钟,被玻璃柜罩着,咔嗒咔嗒地走着;左右各有一把椅子,平日都空闲着,是只有长辈和贵客才能坐的,其他的人只能坐在两旁墙根下的沙发上,而这里的沙发蒙着藏蓝色的布套。我一眼认出,这是我家前两年搬家换下的,原来被分配到了这里。而堂屋两边,各有一间偏房。是没有门的,只挂了一半的帘子作遮挡。这帘子也有特色,并不是用布做的密闭窗帘,而是先将纸壳卷成半指长的卷,然后用线串联,一根一根地悬在门框上,走远些看,就像古时皇帝的冕旒一样。
      而两间屋子都有一个对于我来说很高的木板床,都有一个黑漆漆的衣柜,而唯一不同的是,左边的屋子有一个大冰柜,里面甚至贮藏了半年之久的剩菜,用各色塑料袋包裹着,横七竖八摞成小山。这是爷爷的癖好,从饥荒时代就落下的病根,守着食物才能睡着。而右边的屋子是奶奶的卧室,老两口分居很久,感情似乎从很早以前就消亡了。
      我一踏入老家的院门,窝在沙发上不动弹。晕车的感觉仍萦绕在我的头里。爷爷本来在院里坐着,我叫了一声爷爷,他应了声,又归于沉默,起身将摆动的风扇只对着我,风力调到最大,便踱步出门,不知去了哪里。
      我应当是这个下午第一次见到他,初识的细节已经模糊,好像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了。不知为何,我对他的印象总有一种支离破碎的连贯性。我们的故事只存在于暑假,即使这期间有几年的跨度,但我仍然感觉故事像尽被塞进了同一个夏天,他的少年模样也一直未曾变化过。
      他皮肤有点黑,身形如同一根瘦高的秸秆,说话的声音像孙悟空那样又尖又快。性格也有点像猴子,总是招展着竹节般的四肢,吃完早饭就在我家门口喊:「走啊,玩去啊!」
      他是个很有神通的小孩,对路边生长的植物特性了如指掌。也许发生在我刚来时的这天黄昏,他随手摘了一片叶子,在手里揉搓着,冲着我说:你是不是晕车?
      我点点头,他把揉成绿泥的叶子摸在我的太阳穴,又让我闻了闻他的手指。
      好闻不?他说。
      这个味道很好闻,清新自然,几分薄荷的清凉,又带着一点艳丽的花香。无法再用更精准的旁词去描述,因为这是独一份的。直到多年后,我于异乡再次见到,已然忘却它的样子,但还是通过味道认出了这位老朋友来。
      我问他:好闻,这是什么?
      他说:这是“茴茴香”,治晕车还有蚊子叮的疙瘩。多摘点搁身上,一会傍晚的时候,花蚊子都出来不会咬你了。
      说着撷了两三片,夹到我的耳后,顺手也给自己夹了一片。
      如果客观来讲的话,茴茴香的功效并没有他说的如此神奇。乡下的水坑多,蚊子生的凶悍,我腿和胳膊上的蚊子包依旧是接连不断。但我还是立刻养成了这个习惯,每每把叶子揉碎,搽在红红的疙瘩上,才觉畅快。我依稀记得,爷爷在院子里的小菜园是没有茴茴香的,在之后的几年,茴茴香突然在角落里长出了几株。或许是爷爷种的,我至今不知道。
      似乎我天生便是细皮嫩肉的,扎根土地的爷爷奶奶和他都心照不宣的这样想。
      我非常喜欢吃老家种的玉米,煮熟后的玉米晶莹剔透,散发着滑嫩的清香气味,一口咬下去,甜甜的汁水在嘴里迸开。在家乡的方言里,玉米叫做“棒子”。每天临近晌午,奶奶挎着小篮出门,不一会便带着满筐棒子回来了。那时的棒子跟如今市场里卖的不一样,只是经过粗略的自然授粉,它们的长相是很野性的。大小粗细不同自不必说,扒开外衣,里面的样子更能给人惊喜:有些棒子粒并不会均匀地趴附在这根棒上,而像参差的犬牙,东一块西一块地抱团;更有些应是很美味的,早已被某些食客捷足先登。稍微拨下棒子穗,一只青色肉虫的头就倏地踊动。看见它,我吓得把棒子撇回盆里,而奶奶则利落地把虫子抠出,掷到地上,这时我的胆子大了,便跳上去一脚把它踩扁。为了解气,甚至会连续跺脚,直至它的尸体痕迹在砖地上消失才罢休。
      村里的棒子是很讲究时令的,又甜又嫩的口感只会出现在夏天的前期,持续很短的时间,然后在一夜之内,它们忽然变得苍老硌牙,也再无甘甜的滋味。在这种时候,我往往嘴刁起来,任性地发脾气,而奶奶的说辞总是同一套:棒子老了,夏天要过去了。该掰棒子打成棒子面了。年幼的我并不关心奶奶对于节气的洞察,只是一心念着香甜的棒子,也不愿接受暑假要结束了的事实。
      后来他知道了我的烦恼。有天特地骑着他父亲的自行车,载着我到了一大片玉米地。
      到了,下来。
      他脚一触地,车子稳当停住。
      我从后座蹦下来,他搂起自行车前面的杠,把车子藏入玉米杆之间,又从屁兜里掏出个揉成小团的红色塑料袋,说道:你不是嫌恁家的棒子老,俺三大娘这片地种的棒子品种不一样,是“小粒红”,现在还嫩着嘞。
      他甩着胳膊,把塑料袋抖舒展开,嘱咐我: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掰上几个。
      下地的事我也想参与一把,便说:我也想掰棒子!
      他听了倒也没阻拦,挥挥手:那你去吧,全是虫子和蚊子,咬不死你。
      就去。
      他越这样说,我心里越不忿,头也不回地扎进玉米地里。在外面看,绿油油的玉米地的确是一片祥和,可进到里面,却是另一番景象。不仅的确有大批的蚊虫,更是在这比人高的茫茫林中,滋生出一种看不见前路景象的恐惧感。我硬着头皮向前挪了几步,听到后面响起刷啦一声,知道是他也进来了。我僵着身子往后撤,没几步退出了玉米地。
      我长舒一口气,坐在土垄上,向内喊道:我还是在外头等你吧!
      玉米秆又高又密,我已不清楚他现在哪里,只听见某处有声音:看着点车子,也看着点自己,别让人拐咯!
      好!我回应他。
      不一会儿,他提着装玉米的袋子钻了出来。我满心欢喜,手舞足蹈地接过他手里的袋子。没意料玉米比想象中的沉,我的手指受不住勒,袋子掉了,玉米滚落一地。现在回想到,当时觉得千钧重的玉米,也不过五六根的数目。毕竟当年的他也只是个十几岁不到的年纪,也是拿不动太多的。
      他俯身把玉米捡起装好,这次他让我用双手把玉米抱在怀里。
      他说:我知道你有个毛病,一睡着手上就抓不住东西。回去的路上可千万别睡着了啊,要不好吃的没了。
      我说:那你得跟我说说话,这风吹的我直发困。
      行啊,他蹬着车子,呼哧呼哧地说:我给你说个秘密。
      什么秘密?我好奇的问。
      他说:就刚才那个地,俺三大爷之前死里头了。警察跟俺哥哥还有俺三大娘找了好久才发现,都臭了。
      怎么死咧?
      他说:他们说是俺三大爷搞女人,让那个女的她男人给害死了。
      那个男的没被抓起来?我问。
      不知道,他说:反正之后没动静了。
      这会我没说话,他突然提高嗓门:你可别跟恁奶奶说啊!让俺妈妈知道了,肯定得揍我。
      你都给我棒子了,我肯定不说。
      那就行,他听起来安心了不少:刚才的事还没讲完。俺哥哥那会才十岁,看见他爹的样,都吓掉魂了,发烧了好几天。后头又专门找的人给摸的吓子才好。
      什么是摸的吓子?我当时并不懂这些。
      他说:摸吓子就是叫魂。
      我又问:叫魂是么?
      他脖子朝后一梗,瞅我一眼:叫魂你都不知道?一会回家吃完饭,我能给你演示,可好玩了。
      行!晚上上你家找你去!
      我很是激动,已经全然忘却他特地送给我的“小粒红”味道如何,只记得那天我撂下碗筷就向他家跑去。他家有只大黄狗,一直拴在院里,见到我来很是亲昵。
      来得正好,他从屋里出来,说,俺妈妈正好出去玩了,咱在院里弄。
      他把手里东西放到一旁的石桌上,我抬眼一瞧,是几张黄纸和一盒火柴。
      这些东西干么用?我问他道。
      你看着点啊,说着便把黄纸叠成过年时家里烧的纸元宝的样式。
      他把纸元宝放在地上,并用火柴点燃。瞬时火苗蹿的比他的小腿还高。庭院里没有灯,火焰将周遭一切忽地照亮。大黄狗好像受到了惊吓,朝着火光吠叫。
      他的心思被狗搅乱:别叫唤,大黄!
      他挠了挠头,在极力回忆当初神婆给他哥叫魂的说词。他绕着半燃半灭的纸元宝正着走了三圈,又反向走了三遍。双手合十,嘴里喃喃着什么「天皇皇,地皇皇」。此时纸元宝也变成了一团灰烬。
      这之后才好玩咧!他的脸上出现了狡黠的笑容。
      他麻利褪下裤子,冲着灰烬中央撒了一大泡尿。尿液很多,顺着水泥地分裂成好几条岔路,向四面八方流淌去。尿毕,他的神情也舒展了多,指着这团由尿和灰烬和成的湿腻黝黑的泥浆,对我说:这个就叫摸吓子。
      我也想试试!小孩子是崇拜大孩子的,他做的事情我也想去做。
      他给我叠好元宝,我学他双手合十,然后忽然想到:你刚才说的什么咒语?
      天皇皇…
      天皇皇…
      地皇皇…
      他说一句,我学一句。也照样走了几圈。这时大黄又没来由地吠起来,他起身要去揍狗,摆摆手对我说:你快尿,我打它一顿!
      我褪下裤子,对准我的那团灰烬,却没有什么尿意,只能淋漓出几滴,根本射不到那么远。我一沉气,脸也憋的通红,横想来泡大的——
      恁俩干么来!
      尖锐的女人叫声吓得我一抖喽。顿时心里一沉,眼睛正好对上女人的脸。下/半身不争气的一泻千里,恨不得把身体里的水尽数撒了出去。
      自那之后,我竟也开始发烧。村里人都道我是玩邪的真把邪招来了,奶奶也这样认为,于是将乡里有名的神婆子连夜请到了家里。
      这神婆子是个四五十岁的长脸女人。她一来就坐到我家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听我奶奶说了事情原委。她走到卧室,看了眼躺在榻上的我,便宽慰大人:没事儿,我给孩儿操作操作就好。
      说罢她那双大手捏了捏我的眉骨,嘴里也是念念有词。
      好了,一会就退烧,神婆笃定的说。
      奶奶也双手合十,对着神婆连连拜,又将她请回堂屋,递烟递茶。神婆一直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直到我在下午真的退烧了。
      我的精神好些,也有些力气跑跳了,便下床急着去找他玩。奶奶见状又急又气:你还去找他玩,命都快没有咧!
      奶奶咬牙切齿,一手攥着我的肩膀,一手用手指不停戳着我的眉心。
      神婆这时却说:么事,二嫂。小孩之间玩玩没什么,是你孩的这个命格…
      话说一半,神婆戛然而止。
      奶奶松开了我,又忙问道:命格怎么了?
      神婆说:你得给小孩爹娘讲讲这个事。小孩命里有个“锁”,可能以后不好,得十二岁给弄个开锁仪式,之后就顺风顺水咧。
      我当时并不懂这些话语的含义,只知道在十二岁的时候我必须回到这个屋子,有个只关于我的神秘仪式,届时我又会见到眼前这个神婆老太太。
      这些插曲并没有影响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我们还是一样的要好。他果然因为这件事被他母亲打了,是用晾衣架抽的,身上都是一道道鼓起来的红痕。我帮他数了一下,有十八道之多,个把月才彻底消下去。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们暗地里依旧会做一些现在看来荒诞无道的事情,如用藤条活活抽死一只□□,只为看它的肚皮会不会涨破;再如讨论如何杀死满园的蚂蚁,用火烧,水淹,肢解,憋死等等。我和他之间的玩乐绝不是人们想象中的纯洁无瑕,相反身为小孩子的我们,并无善恶、是非,只是凭借着自己的喜好去做事,无拘无束的度过了我们自认为快乐的童年。
      或许我和他的少时记忆停留在了我十二岁的那年夏天。如此这般深刻,是因为老家正有场隆重的仪式等着我。
      像是个盛事。那年我的父母刚刚买了汽车,这次没有了皮革味,虽然路仍旧是一样的颠簸,但我全程躺在母亲的膝上,一路变得惬意起来。
      孩儿你是多咱学会的土话?正开车的父亲突然这样问道。
      就是第一次回老家的时候,就在家里呆了七天,回来就不会说普通话了。母亲笑着替我这样答道。
      父亲说:哎呀小孩学东西就是快,没人教自己就会了。
      母亲说:会就会呗,普通话没口音就行。
      父亲:也是。
      我没说话,闭着眼听他们用方言讲话。
      父母早早联系好爷爷奶奶那边。当我们回到家时,老屋各处被蒙上了红布,包括那个摆钟的玻璃框。
      我说了句:好像结婚。
      奶奶听到,瞥了我一眼。转身接个电话就说神婆要到了,连忙让我父亲打开汽车后备箱,把六七条中华烟和几斤茶叶,全用红纸和红袋子包了,整齐放到八仙桌旁椅子腿边。
      神婆来了,她的穿着我已然忘却,只记得大概耳后别了朵红花。她一进门,便自然收下了礼物,让身边人把今天的流程给奶奶他们讲了个详细。
      先是要有贡品,鸡鸭鱼肉一样都少不得。鸡是爷爷养的,昨天便杀好,拔了毛,今日摆在了八仙桌的中央,其他的贡品围着放置,最内一圈是肉食,而外一圈则是瓜子米糕之类。又放了两只崭新的红烛,点燃之后,像祭祀一样的仪式便开始了。
      神婆跪在蒲团上,嘴里在说着些什么,磕了几个头。起身后便让爷爷奶奶磕头,再然后是父亲母亲,最后便是我。
      随后神婆把我拉入一旁的房间,不许家人进来,说会有冲撞。这个阴暗的房间里便只剩我和她两个人,她让我坐在小马扎上,用一个大草席把我围住,跟我说要在里面待够二十分钟,时间到了她会放我出来。
      我点点头,听话的一动不动。夏季老屋本就不通风,没有风扇,没有蒲扇,还被草席围了个严实,不过两分钟,我便汗如雨下,全身湿透了。
      这时,我听着头顶有动静,循声抬头,是他正趴在草席边往下瞅着我。
      哎!他冲我打了个招呼。
      我抹了把汗湿的脸,说:你怎么进来了?
      他说:我又不是恁家亲戚,那个老太太就让我进来了。热不?
      热死了!我没好气地说。
      他一甩手,从顶上扔了块东西掉到我腿上。乍觉冰凉,我一看,是一根老冰棍雪糕。
      他舔舔嘴唇,警惕地朝堂屋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悄悄说道:你别发出声音,偷偷吃,我听那个老太太不让你吃东西。嘘,嘘!
      说罢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看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看着我笑,也忍不住笑了,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那个神婆子正坐在堂屋门槛上。你猜她干么来?
      干么来?我没心思去猜,满眼全是这根冰棍,奇怪,我之前从未觉得它这样的清甜。
      他说:正给你编花绳呢。她带了根彩线,说不裁不剪,到头能编几个结就是你的寿数,还挺玄的。
      是吗,我漫不经心的问,编了多少个了?
      不知道,没看。他见我吃完,伸手拿回木棍和包装纸,莫名做了个鬼脸,便跑走了,那天再也没有来过。
      没过一会,神婆如约把我放了出来。她告知我有几个彩线结,并当着家里人的面,替我补成了一百个结,她说这代表着长命百岁。
      到了黄昏,按照神婆的指示,父亲又放了一挂千响的鞭炮。爆炸产生的红色碎纸飞舞的满院都是,甚至也粘到了茅坑中没处理的屎的身上。
      最后为这个仪式收场,奶奶特意请了厨子,在家摆了酒席,答谢神婆。母亲家的亲戚也都来了,屋里坐不下,借了几张邻居家的圆桌干脆摆在院里。大人们沿着圆桌,围成了左一圈,右一圈,在各自的圈子里谈天说地,推杯换盏,好不快活。而我的确也被院子的围墙圈住了,我在里头,而在外头,我看不到的地方,他应该就在那里。
      当初谁也没有想到,他的鬼脸,是这个少年时代最后的一幕。那一年过后,我随着父母的工作变动,离家乡愈行愈远。而成年后,与他再见面时,我惊觉竟然没有一次是在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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