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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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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莺回来时,见杨四姐坐在她房间椅上,正用手摆弄着那个绒面盒子。晓莺摘下耳饰,重又放回盒子里。杨四姐道:“怎么,还舍不得戴呀。”晓莺道:“不是。觉得还是那对翡翠坠子更配我身上这件衣服。”杨四姐哼道:“张厅长送阿宝的那串珍珠链,一颗颗足有黄豆那么大。值一千多块钱,这个才值多少,堂堂何家三少爷,出手这么小气。”
晓莺低声道:“他再大方下去,拿什么替你还几千块的亏空?”杨四姐狠狠啐了一口,“你还没嫁呢,就会帮汉子说话了。什么叫替我还,是这赁房子不花钱,还是你的衣裳头面不花钱?好啊,现在找到靠山了,不是哭得喊着求我带你回来的时候了,别让我替你寒碜了,正经的还不是何家姨少奶奶呢。”
晓莺也不敢回嘴,只低头扭着手绢。杨四姐叹口气又道:“我也不愿意说你,可你看看人家阿宝什么手段,像张厅长黄少爷这样的人物都被她摆得四平八稳,你倒好,反让客人牵着鼻子走。我也不求你像阿宝那样天天有花头,可好歹也差不多。像他这样几天朝一面,咱们都等着喝西北风吗?”
晓莺道:“那我今晚就跟他说,让他明天摆酒局。”杨四姐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对男人千万要留个心眼,姆妈可是过来人,傻乎乎的掏心掏肺,将来有你哭的日子。我当初也是见你模样不错,阿锦又要嫁,才把你带回来,这两年没少花心血在你身上,你可给我争点气罢。”又拉拉杂杂说了许多,才算走了。晓莺仔细想想,不免委屈,便伏在枕上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晚上思源来时,见晓莺双眼红肿,自然要问,晓莺也不肯说,早有娘姨小声告诉了思源,思源皱眉道:“她也忒不足了。去年年底的那几个月,酒局牌局流水似的,这是人人眼里都看得见的。况且三头五百,我平时应酬得她还少么?也不知道哪来的七八千块的亏空,我看在你面上,不去拆穿她,她倒找起你的麻烦来了。怪不得都说鸨母难缠,这积积世世老虔婆,敲起竹杠来真是要敲到人骨头里去。”
晓莺冷笑道:“我本不想说,是你非要问。这酒局摆不摆也罢了,何必有的没的说上这么一堆话。”思源笑道:“要依我,真是想狠狠治她一下。不过你还在她这里,我打老鼠总得顾着玉瓶儿。若是你受了她的气,到头来我心疼的还不是我。”
晓莺道:“你不是说过几天你们家有亲戚要来吗,随便在这里摆两席就是了。”思源笑道:“小傻瓜,你知道来的是谁?是咱们家未来的三姑爷,我能把他往这里领吗?”晓莺一听也笑了,嗔道:“那你上次不说清楚,我还以为是你的哪个表哥表弟呢。”
孟家少爷这次来南京,自是为了商议婚事。他说现在社会日趋文明,很多年轻人都举行新式婚礼,他自己也想这么办,不知何家的意思怎样。何太太把这些讲给蕴蘅听,又道:“这真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做上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你说怎样好就怎么样办,总之尽量让你们满意就是了。”
蕴蘅心中苦笑,婚姻不自由,婚礼却是自由的,这不是本末倒置么?便道:“大姐尸骨未寒,我实在没有心情想这些事。”何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话虽如此,可也没有因为姐姐去了,妹妹不嫁人的道理。”蕴蘅拉着何太太手臂摇撼道:“妈,大姐已经不在了,你难道不想多留我一年半载么?”
何太太被她触动心事,不免伤感,低声道:“我这几天晚上,一闭眼就想起你姐姐。想她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她刚学刺绣,扎好了一朵花,就拿来给我看。你姐姐的手是很巧的,学东西也快,绣样从来都是自己描。”蕴蘅道:“我现在还有她绣的钱袋呢。”何太太叹一声又道:“给你二哥的信上,有没有提这件事?”蕴蘅沉吟道:“他回来也见不到人,又何必告诉他让他难过。”
何太太点了点头道:“你们兄弟姐妹几个,我总道你大姐福泽最厚,谁知她的命这么苦,反而走在我前面。”蕴蘅道:“虽然姐丧没有什么讲究,但马上就披嫁衣,做妹妹的又于心何忍。说句不害臊的话,莫非真像书里写的那样,昨日黄土垄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吗?”
何太太不由心动,四个儿女,只剩这一个在身边,难道真的不想她多留些时日,何况她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回房跟何昂夫说起,何昂夫也自怅然,便写信与孟会长商议,将婚期推迟至八月。
那孟少爷既来金陵,少不得四处游览一番。这日思源陪他从明陵回来,中午在一家扬州馆子吃饭,寻了楼上一间雅座,点了酒菜,孟叔卿笑道:“只有我们两个人,叫了这么多菜,哪里吃得完。”思源也觉得二人对饮无味,便打电话邀了施可久魏占峰来。
魏占峰是生意人,知道孟叔卿是商会会长的公子,自是热心攀谈。一旁施可久向思源道:“最近咱们的‘恒新’的生意不错,已涨到百元一股了。”思源顿时眉花眼笑,“太好了,我手头正紧呢。”魏占峰笑道:“早知道这么好赚,我当初就该多入个十股八股。”施可久笑道:“黄显光这小子真是个鬼灵精,有一次明明是这边的场务科拍错板,硬让他一张嘴把死的说成活的,只那一天就赚了两千块。”
孟叔卿笑问:“几位是在说办交易所的事么?”魏占峰笑道:“孟先生地利人和,一定是内行了。”孟叔卿笑道:“我算什么内行,是家兄和朋友申请了个牌号,做做证券花纱的生意,我又没多少钱,不过是跟着入几股玩玩罢了。”魏占峰笑道:“要不说大家公子,气概就是不同。老三当初也说是玩玩,却比我这当正经事做的入得还多呢。”思源但笑不语。
其时正是上海交易所风升水起的时候,这几人既赚了钱,不免越喝兴致越高,魏占峰便嚷道:“好久没见老四了,去打电话把他也叫来吧。”思源道:“人家在家陪太太呢,何必那么不识趣。”魏占峰笑道:“男女两个对着,只有结婚前才有味,都结了婚,再这么大眼瞪小眼的成天腻在一起,早晚相看两厌。”施可久笑道:“老魏这是经验之谈。”
思源笑道:“要叫你自己去叫,我不管。”魏占峰站起来笑道:“我去就我去。”说着便到楼下打电话。思澜已吃过饭,自然不肯来。魏占峰道:“非来不可,要不一会儿我们到你屋子里闹去。”思澜听他说话,知他喝多了酒,真怕他到家里来撒酒疯,只得答应了。
魏占峰放下电话,正待上楼,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转头看时,却是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披一件水红色斗蓬,微蜷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身材窈窕,容色清丽,不正是自己所眷的那位六小姐阿宝。忙上前拍拍她的肩膀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阿宝却不曾看见他,这时猛地一惊,抬头见是他,嗔道:“是你呀,吓了我一跳。”
魏占峰一时间脑子也不甚清楚,牵挽着阿宝上楼,笑嘻嘻道:“我还打算晚上去瞧你呢,想不到中午就碰见了。”阿宝缓缓挣开他手道:“那就晚上再见面吧。”魏占峰一怔,却见隔壁一间雅座门帘挑开,有人喊道:“阿宝阿宝,是你来了么?”魏占峰还不及说什么,就见阿宝几步走进那间屋子,然后帘子就放下了。
魏占峰仿佛被人兜头打了一拳,呆呆回到座位上,回想这几次在花雨楼的冷遇,不由得越想越怒,啪地一声酒杯在桌上重重一砸,思源忙问怎么了。魏占峰也不答,叫过伙计,塞给他一块钱,让他打听那间雅室客人是谁,不一时伙计回来,说是财政厅的张厅长请客,施可久一听就明白了,笑道:“人家出回局你还不让么,这有什么好醋的。”
魏占峰道:“你不明白。我在她身上也没少花钱,她简直把我当冤桶了。就说这姓张的吧,花头也未必有我做得多,年纪也不比我小几岁,不过脸子比我长得好看些。这小娘儿爱俏,就厚此薄彼到这般地步,这口气让我怎么咽得下。”
思源笑道:“别让人家孟先生笑话了。”魏占峰笑道:“虽说我和孟兄弟今天是头一次见面,但就是投缘,何况他是老三你的妹夫,还不跟我自己妹夫一样,我也就不怕被笑话了。”孟叔卿笑道:“不敢不敢。看来魏大哥是讲爱情的人。”思源一口酒抿在嘴里,听了这句几乎没笑喷出来。魏占峰却道:“说的好,来,干杯干杯。”
思澜到时,魏占峰已喝得眼皮都红了,一见思澜便扯着他道:“好兄弟,你可得替哥哥出这口气,我晓得那小娘儿看上你了。”思源皱眉道:“早知道他这副德性,就不叫他来了。”施可久笑道:“平时说起白相经来头头是道,这回也不知怎么了,偏要往牛角尖里钻。”
思源道:“他上海不是还有个相好么?”施可久笑道:“要不说人都是贱骨头,那赶着他的,他也不过平常看待,那淡着讪着他的,他反而拼命上前去奉承。”一时酒散,思源仍陪着孟叔卿去城中游览,思澜和施可久两个送魏占峰回家。魏占峰只扶着车不肯上,打酒嗝道:“老四,你去做她,我看她什么嘴脸。”
思澜推他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管你了。”魏占峰嘿嘿笑道:“听说尊夫人有孕在身,你一个人独宿也怪冷清的,难道就不作一飞冲天之想。”思澜涨红了脸,呸了一口道:“越说越不像了。”转头向施可久道:“你自己送他回去吧,我是不管了。”施可久喊道他:“喂喂,你别走啊,我一个人怎么弄得动他。”思澜也不理他,自顾自摔手走了。
思澜回到家时,是下午两点多钟的光景,何家人有午睡的习惯,四下里静悄悄的,绕过回廊,见阿拂抱着一只小叭儿狗靠在屋外的摇椅上,一大一小都闭着眼。轻轻走进内室,床上帘帏半垂着,对面壁上新挂了一张水墨兰花,下面设了几案,铜炉燃香,残烟袅袅,算是迎春的私祭之所。死者已矣,说来也不过是尽生者的一点心意。然而朝暮捻香焚礼,心中又岂能无感。
思澜撩开帐帏,见迎春果然没睡,睁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脸上泪痕犹在,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迎春坐起身道:“你回来了。”思澜绞了把手巾,坐到床沿给她擦了脸,低头将耳朵贴在她的腹上,笑道:“宝贝,是不是你不听话,把妈妈气哭了。”迎春微笑道:“他这会儿倒挺老实的。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思澜笑道:“谁耐烦跟他们胡混。”他怕迎春忧思伤身,便捡些外面的趣事说给她听,迎春忽然道:“咱们今天还没过去娘那边呢。”思澜道:“明天再去也没什么。”迎春道:“不好。”说着便待起身,思澜按住她的肩膀道:“还是我自己去吧,蕴萍这丫头闹起来没个轻重,别再让她碰了你。”
三太太这边,蕴萍思泽下午都没课,一个提着鸟笼子喂食,一个伏在桌上给三太太抄佛经,三太太见思澜来了,便道:“我还以为不请你,你是过不来了呢。”思澜笑道:“这不是老魏找我出去了嘛。”三太太又问道:“你媳妇这两天怎么样?”思澜道:“挺好的,我看有点起风了,就没让她过来。”三太太摇手道:“罢了罢了,你也不用解释,我还挑这个么?我这做娘的,只求你们两个好就知足了。”
思澜没坐多久,教思泽吹笛子的欧阳先生来了,思澜陪着思泽一起到后院,跟欧阳先生寒喧了几句,便折回自己的住处。进房见迎春正倚在枕头上看小说,便道:“怎么又看书,当心累着了。”迎春道:“睡又睡不着,不看书做什么。”
思澜笑道:“这样吧,你躺着,我来念给你听。”将书拿在手里一看,却是《浮生六记》,翻开的那页当中一行写着:“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但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思澜心想,果然形容得切,只是情好意好,结局却不好,读来不免让人伤心,就连前面笑谑温馨也是徒增怅惘了。
迎春也道:“不要念这本。”伸手取了床头上另一本书递给思澜,却是早已读滥了的《再生缘》。思澜拿了枕头过来,与迎春并头靠着,笑道:“这一回就叫 “葛迎春三品《再生缘》,何思澜五评郦君玉。”迎春笑道:“谁用你评了,要念就赶快念吧。”思澜问道:“从哪里开始?”迎春道:“我好像放了书笺。”
思澜便翻开那页念道:“德姐柔娘两佳人,如此多情有我心。几度留连真爱慕,十分关切果相亲――,这说的可不是我,是郦君玉。”迎春抿着嘴笑,也不理他,听他继续念下去,“李靖相逢红拂女,越公不是五伦亲,如今我是螟蛉子,怎敢欺天败大伦。呵呵,她倒挺会找借口的。”这样且念且评,刚刚翻过两页,就听阿拂在门外道:“四少爷,三少爷孟少爷他们回来了,老爷喊你去陪客人吃饭呢。”
思澜放下书,不情不愿地起身,皱眉道:“有三哥陪着还不够,非得回回叫上我。”迎春道:“吃顿饭而已,你就去吧。”思澜笑道:“你不知道,这孟叔卿也是个妙人,一肚子洋货,在老爷子面前卖弄不出,我坐在那里都替他难受。”迎春道:“你行动快些吧,别让人家等你。”思澜也怕去晚了挨骂,匆匆换了件长袍,便赶去后湖边的荷风厅。
这荷风厅临水而建,是何家宴客之所,此时虽不当季,却也是翠盖亭亭,绿意喜人。思澜急奔几步进厅,笑道:“我没来晚吧。”何昂夫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一时开席,作陪的除了他们兄弟,还有方经甫的侄子方自才。何昂夫向孟叔卿蔼然道:“你来了这么久,我因诸事冗杂,也没陪你自四处看看。这些日子在南京玩得怎么样?”
孟叔卿欠身笑道:“三哥十分照顾我,玩得很好。”何昂夫点头道:“南京虽不及上海繁华,但秦淮烟水,六朝遗迹,也是很值得一观的。”孟叔卿笑着称是。何昂夫又道:“蕴蘅这孩子太任性,为她姐姐的事,非要推迟婚期不可,我也拗不过她。叔卿,可委屈你了。”
孟叔卿敛手笑道:“伯父说哪里话,三小姐重手足之情,我心里只有更敬佩。”何昂夫呵呵一笑。整个席间多是他与方自才说话,思源偶尔插几句,孟叔卿十分拘束,思澜更是无话可说,只闷头吃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