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过月光》木尽絮

64、第 64 章

　　一场山体滑坡，最后的幸存者不足两位数，玉米和须须就是其中最小的两个。
　　两个小小的身影并排站在一列列的墓碑前，渺小，又充满希望。

　　郁听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转头跟谈聆说自己先走，让他在这儿陪两个孩子。
　　谈聆嗯了一声，目送她继续往上走。

　　明天便是郁听母亲梁舒的忌日，以往都会有很多她的学生过来祭拜，所以她总会早一天过来。

　　其实在上来前，她心里多少有些紧张。
　　自从那件事以后，她有几个月都没敢过来，一是害怕再打扰到长眠的父母，二是担心父母怪罪自己。

　　郁听闭了闭眼，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重新举步前行。
　　她以为自己再过来，看到的会是之前那般荒唐乱象——
　　如血一般的红油漆，烧焦的松柏，火光摇曳之间父母的遗像。

　　可一直等她走到了熟悉的墓碑前，却恍惚发觉哪里不太对劲。

　　都干净了，什么都没有。
　　甚至连墓碑两侧的松柏都恢复如初。

　　不仅如此，坟墓周边都被仔细打理过，不见一丝灰尘，墓碑前摆了很多束花，最早的已经枯萎，最晚的应该是刚放过来，鲜嫩的花瓣摸上去并不凉。

　　是公墓的工作人员帮忙收拾的？
　　不，他们最多就是重新种一下松柏。
　　这花……应该也不是他们的手笔。

　　她蹲下身去摆弄花束，倏地在夹缝里看见一张卡片。
　　卡片有段时间了，上面沾了些许灰尘，但好在字迹依旧清晰。

　　「清风化雨思念绵长
　　我们会好好爱郁听
　　全体郁听粉丝 敬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郁听慌乱回头。
　　看清是谈聆的那一瞬，一滴泪从眼眶里滚落。

　　谈聆抬手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痕，视线往下一瞥，轻声说：“这是他们的心意。”
　　郁听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了些别的意思。

　　“……你知道？”
　　“之前有看见你的粉丝过来扫墓。”
　　“什么时候？”
　　“那会儿，你还没醒。”

　　郁听了然点头。
　　那差不多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前的事。

　　哑然片刻，她问：“他们一直都在？”
　　“嗯，一直在。”

　　这一次，郁听再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谈聆抬起手，犹豫半晌才在她脑后轻轻地带了一下，似风吹叶落，毫无声响。
　　但郁听感觉到了。
　　她没看谈聆，只侧过身，将额头抵在他肩上，无声痛哭。

　　郁听有多久没这样哭过了？
　　在父母坟前，谈聆怀里。
　　她怎么也想到会是这般情景。

　　但也是这场泪，仿佛在她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子，什么情绪都往外漏。

　　谈聆拿着纸巾帮她擦泪，随后又不知道从哪弄来了小板凳，让她坐在墓碑前，陪父母说说话。
　　而他默默退开，去找了玉米和须须，在心底琢磨着中午做什么饭。

　　郁听被谈聆摁在了小板凳上，泪渐渐止住，她揉了揉发痛的眼，这才抬眼，怯生生地看向墓碑上的照片。
　　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回家不敢面对父母一般。

　　“爸妈，我……”声音戛然而止，后面的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纠结半晌，她垂眼笑了一下。
　　“算了，不解释了，你们肯定都把我笑话看完了。”

　　有风拂过，卷了半片不知从哪束花上掉下来的花瓣，落到了她头上。
　　她伸手摘下，默默将花瓣握紧在手里。

　　从墓园离开，郁听回了之前的屋子。
　　午饭是谈聆做的，玉米自告奋勇要给他帮忙，洗手进了厨房。

　　奶奶抱着须须坐在家里看电视，却被暖气烘得发困，歪到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须须也很是乖巧，安安分分地坐在奶奶怀里，一边当小被子，一边自顾自地玩。

　　郁听只在门口张望了一眼，没进去，径直上了楼。
　　那花瓣她拿了一路，边缘处已经有卷曲了起来，蔫蔫的。她从书架上找了本最厚的书，小心翼翼地把花瓣夹了进去。

　　做完这些，她也窝进了沙发里，拿出手机来翻看微博。

　　帮她打理父母坟墓这件事是粉丝私下里组织的，参加的人大多是大学生，几乎每天都有人来。

　　这些都是她从谈聆口中得知的，网上一星半点的消息都翻不到。
　　到最后，她索性去问了年年。

　　“听姐，其实……其实这件事也是谈聆不让我们说的。”年年说，“现在形势不明朗，我们不论做什么都是招黑，所以干脆，谁都不要说，对外只说是做公益实践。”

　　年年把她们密谋了几个月的事情和盘脱出，到最后，扎扎实实跟郁听道了个歉，说不该隐瞒她。

　　但其实对此，郁听才不会怪罪。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这才开口：“是我该谢谢你们……”
　　话一出口，鼻子又忍不住泛酸。

　　明明她有刻意控制，但大概声音被听筒放大了些，年年明显听出来她的鼻音，也忍不住要哭。

　　“听姐……听姐，你别这样嘛，我们，我们都是自愿的啦……哎哟，刚才有人从我面前路过，还以为我被甩了。”
　　“……谢谢你，谢谢你们。”
　　“哎呀真的不用客气啦。”

　　年年很快缓过劲来，把话题转移到了近期的剧上。
　　郁听有问必答，更多时候在用心地听。

　　一个念头在她心底默默扎根——
　　他们真的有在用心地爱她。
　　代替离世的父母，代替曾经离开过她的谈聆，代替各有家庭和生活的朋友们，在好好爱她。

　　吃过午饭以后，奶奶要睡午觉，谈聆让郁听也上去休息，自己带着玉米继续收拾厨房和餐厅的残局。

　　郁听原本准备一个人上楼，在楼底窗外转了一圈，倏地发现须须还在客厅坐着，没跟奶奶去卧室。
　　想了想，她跟奶奶说了一声，把须须领上了楼。

　　把须须放在了自己常坐的沙发上，郁听蹲坐在她旁边，抓住小丫头胖乎乎的手问：“怎么啦，今天不想睡午觉吗？”

　　须须靠在一只松软的抱枕里，整个人几乎陷进去，认真地看了一眼郁听说：“不是不想睡午觉。”

　　“那是什么？须须可以跟我说。”
　　“就是……我不想回福利院了，我想跟你，跟奶奶，还有谈叔叔，在一起。”

　　“……”郁听沉默的时间有点久。

　　须须自觉从其中感觉出来了拒绝的思，忙给自己找补：“对不起姨姨，我说错了，不用在一起，能经常来看看我就好。”

　　大概是怕郁听再次拒绝，须须沉默了一会儿，又小声说：“也、也不用经常，一个月能来一次就好……其实一年一次也——”

　　小丫头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回应她的，是郁听温暖的怀抱。

　　须须下意识举起双手，轻轻地环住了郁听的脖子。
　　可等环过以后，她又像是害怕不合适似的，犹豫着把手缩了回去。

　　不过郁听没给她后悔的机会，反而直接把小丫头抱起来，放到了自己腿上。

　　她不会抱孩子，只把腿并拢放平，一只手拦住小丫头的后背，以防她翻下去。
　　她低头看着须须问：“为什么，会想跟我们在一起？”

　　须须埋头沉思了片刻才给出她答案。
　　“奶奶做的饭好吃——谈叔叔做的也好吃啦。姨姨好看，抱起来软软的香香的，谈叔叔喜欢抱我，他对姨姨好，对我也好。还有还有，我听哥哥说，谈叔叔教给他好多东西，现在他都不听我话了……”

　　小丫头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句句都不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可细细听下去，郁听又能感同身受。

　　“……哎呀，我也说不清了，”小丫头倏地挣扎开，抓住郁听的衣袖，仰头看她，“你们对我和哥哥好，我就想一直跟在你们身边，这样，你们就能对我一直好。”

　　这种极为直白的话从一个小孩子嘴里说出来并不会叫人生厌，反而让郁听觉得，这才应该是一个小孩子最原本的想法。

　　人的本质都是趋利避害。小孩子无所顾忌，想到就去做，想说就开口。
　　只有大人才会斟酌犹豫，才会考虑合不合时宜，考虑后果能否承担。

　　曾经她以为，这么多年来她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或许，她失去的是最重要的东西，是得到多少都补不回来的东西。

　　她再次探身下去，把小团子抱进怀里，抱得很紧：“……谢谢你，须须。”
　　须须：“哎？”

　　郁听没有多解释，只是说会考虑她说的事情，也会跟谈聆和奶奶商量一下，送他们回福利院的时候再给他们答案。
　　须须一字一句听懂了，才认真地点头。

　　***

　　原本第二天，玉米和须须都得回福利院去，他们只请了两天假。
　　但郁听跟谈聆说了一声，让谈聆帮忙去跟福利院协调一下，接两个孩子在家里住半个月。

　　奶奶乐见其成，请完假回来的当天又下厨做了一大桌好吃的，半数以上都是给小孩子吃的零嘴。

　　而这半个月里，郁听很早出门去鹊山公墓，中午谈聆带着孩子过来接她回去吃饭。
　　到了下午，奶奶要做手工活，郁听就带着孩子在旁边帮忙学习，谈聆忙完工作就去做家务、准备食材。
　　又或者，郁听带着老的小的，去闫老板的花店里坐着喝茶吃点心，顺便帮帮忙。

　　某天晚上，郁听拉着奶奶躺在阳台上一边看月亮一边聊天，谈聆哄睡了两个孩子出来，给她们俩送了喝的，还嘱咐她们早点回去睡觉。

　　目送谈聆趿拉着拖鞋离开，奶奶倏地在旁边笑了一声。

　　郁听不明所以地偏头看过去，见奶奶一双眼都亮晶晶的。
　　“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时候在一起啊？”

　　郁听一懵，旋即暗戳戳地红了耳尖。
　　“……奶奶，您别瞎说。”

　　“哪有，”奶奶坐直了身子，“奶奶又不是没谈过恋爱，怎么会看不出来？”
　　郁听躺平看天，用实际行动拒绝交流。

　　奶奶不折不挠：“就你们俩现在这样，谁看不了不得说一句老夫老妻啊，上有老——”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屋里卧室的门，“下有小的。”

　　郁听试图挣扎：“话不能这么说——”

　　“那我换个说法，”奶奶借坡下驴，“这几天我也看出来了，谈聆对你确实没话说，挺贤惠的。你就安心在外面赚钱，家里交给他操持，都不用你管，多合适。”
　　“合、合适什么？”
　　“过日子啊。”

　　郁听无奈地笑：“奶奶，这个世界上谁愿意一直做家务啊，他也有工作要顾。”
　　“他现在愿意做，就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做，等以后他不想做了，那就踹了再找下一个呗，不耽误事。”奶奶义正言辞，“我们女人找男人回来就是为了享受的，难不成是给他当保姆？”

　　“……”郁听无言以对。
　　因为她忽然觉得奶奶说得挺有道理。

　　沉默两秒，她火速转移话题：“奶奶，那您一直单身到现在，是因为没找到？”
　　奶奶说：“奶奶找到了呀。”
　　“那爷爷人呢，怎么一直没见？”
　　奶奶往窗外扬了扬头：“里边儿呢。”

　　郁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个方向，正巧是她每天都要走的鹊山公墓的方向。

　　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也坐起身来，收了话音说：“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奶奶，我……都没听您说起过。”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不同于她的谨小慎微，奶奶脸上的笑容更甚，里面甚至夹杂了一些娇羞。
　　她覆上了郁听的手，语调轻柔缓慢，像是在给她讲述一个悠久动听的故事。

　　“你当然没见过呀，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啦。而且，他也不是我老公，我俩没领证，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就是谈了一辈子的恋爱。
　　“只不过，他这辈子短了点，就三十四年。我可比他长多啦，明年正好六十，嘿嘿。”

　　“奶奶……”不知为何，看奶奶这般轻松的模样，郁听反而觉得自己心头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你别看奶奶现在是自己一个人呀，这么多年，来给奶奶献殷勤的老头可不少，奶奶也跟他们接触过，就是都不合适。”

　　“因为他们不是那个人？”
　　奶奶摇头：“是都不如那个人。”

　　“这大概就是你们说的，年轻时不能碰见太惊艳的人吧。”奶奶看着月亮说，“其实他也长得不帅，就是高了点，笑起来很温暖，脑子好，能记住我说的每句话，干活利索，犁完自家的地还跑来帮我除草，中暑了都不知道停下歇歇……”

　　“知道他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是什么吗？”说起这个，奶奶忍俊不禁，“是他自己做的一对袖套。”
　　“布的质量一般，不过花样确实好看，不知道跟哪弄来的，蕾丝边儿的蝴蝶结，还有几颗塑料珠子，别说，有模有样的。”

　　夜很长，奶奶说了很多她跟男朋友当年的事，从18岁到29岁，十一年里一幕幕的酸甜苦辣，恍然亲身所临。

　　谈聆来催促的第三次，奶奶终于拍拍郁听的手说：“行了行了，下回再说，赶紧听小谈的话，回去睡觉。”
　　郁听看了眼谈聆，没吭声，算是默认。

　　奶奶笑笑，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身，临下楼还回头调侃了一句：“小谈啊，知道为什么小听没跟你在一起吗？”

　　郁听一懵：“奶奶，您说什么呢？！”
　　谈聆很快笑开：“还请奶奶赐教。”

　　奶奶瞥了他一眼：“我可把他当年的招数都教给你了，你自己好好把握。”
　　说完，奶奶转身下楼，腿脚利落。

　　郁听站在原地反应了两秒，一手抓过谈聆的衣领，把人拉到了自己面前：“你偷听我们说话？”
　　谈聆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陪笑道：“不是故意的，倒水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

　　“你听到了多少？”
　　谈聆偏了偏目光。
　　“……”郁听眉眼一凛。
　　这是都听到了。

　　赶在她开口以前，谈聆急忙道：“其实我觉得奶奶说得挺对。”
　　郁听冷眼看着他，等他吐个象牙出来。

　　谈聆目光灼灼，声音仿佛敲在心头。
　　“给我一个参加考验的机会，不合适的话，随便你踹。”

　　郁听仔仔细细看过他的眼，声音同样轻也同样重：“机会，还需要我给你吗，你不是一直都挺自觉的？”
　　谈聆微微摇头：“默不代表认，我需要你告诉我。”

　　郁听手上的力道倏地松开。
　　谈聆却并没有掉下去，反而越发凑近了些，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吐在她脸侧。

　　“告诉你什么？”她紧紧盯着眼前人。
　　“告诉我，你允许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