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德豪斯夫人》越上清

3、贵族（已修）

　　第二天早晨玛格丽特是被佣人敲门的声音吵醒，她睁开眼睛看见高悬的日头，才注意到自己差点睡过了时间。来送早餐的女孩名字叫安琪，是个看起来有点冒失的年轻姑娘，说话的调门很高，像是有谁随时掐了她一把似的。

　　接过餐盘的时候玛格丽特觉得皮肤有些紧绷，于是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脸。这里比起坐落在山谷里、终日雾气缭绕的寄宿学校来，还是太干了，或许之后可以找海伦娜借一些涂脸的东西。她从前就喜欢鼓捣这些玩意儿，每次去镇上的时候都要去药剂师的铺子里看看有没有上新品。

　　安琪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主动说：“这里的春天很干燥，我们晚上会擦一点杏仁油来滋润皮肤。如果您需要的话，我晚餐的时候送一些过来。”

　　玛格丽特接受了这份善意：“好的谢谢你。”

　　“不客气，不客气林顿小姐，又不像格兰特小姐用的那些纯露，杏仁油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安琪像是有些受宠若惊，红晕从她的雀斑后面透出来，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我来帮您穿衣服吧。”

　　听了这话，玛格丽特忍不住笑了出来，看来海伦娜爱美的名声已经传遍了普里莫勒庄园。

　　不过她不太适应和陌生人靠得这样近，于是只背过身去说：“只需要麻烦你帮我系一下束腰的带子，其它我自己来就好。你知道的，自己系束腰总是有些不方便。”

　　“哦当然，哪个女孩儿会不知道呢？”她自认为说了什么逗趣的话，“咯咯”笑起来。

　　玛格丽特见她很好说话，便试着问道：“安琪，你来普里莫勒庄园多久了？有没有见过简之前的家庭教师？”

　　安琪紧紧地帮她系上了束腰带子后回答说：“林顿小姐，我去年春天才被斯特林夫人招来，之前从没有过什么家庭教师，您是第一位呢。可怜的简小姐，我听说她之前一直在生病，还是格兰特小姐来了之后才好些，最近都能出门玩了。”

　　一直在生病？这倒是对上了斯特林夫人信中的内容，玛格丽特心想，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一直没有让简开始系统的学习。

　　不过莱妮和简的关系那么好吗？虽然知道海伦娜有一种“只要用心就能轻易赢取任何人喜爱”的天赋，但她印象里海伦娜似乎对孩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甚至对那些低年级孩子的吵闹可以说得上厌烦。

　　“简和格兰特小姐的关系很好吗？”她忍不住问道。

　　“不能更好了，林顿小姐。”安琪夸张地叫了一声，“普里莫勒庄园里来过那么多客人，我可从未见过简小姐那么喜欢一个人，去哪里都要格兰特小姐一起呢……”

　　安琪的话让玛格丽特心中产生了一个猜想，并在打开书房门的那一刻得到了验证。

　　“丽塔！”

　　书房里除了已经坐在书桌旁的简，那位金发的格兰特小姐也站在书架旁，正拿着本书望向玛格丽特，欣喜地喊她的名字。

　　玛格丽特故意地不去理她，以惩罚这人昨晚装出的可怜，她原本还以为直到结束今天的课程前都见不到海伦娜，没想到两人分开的时间不过短短一个晚上。

　　但她不否认自己正因此而感到高兴。

　　“早上好，简。”她走过去先和自己的学生打了招呼，然后才歪头看向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眼里含着笑说，“格兰特小姐，如果你已经选好了书就请出去吧，我们要开始上课了。”

　　海伦娜听出这句话里并不含有任何严肃的意味，正要凑过去说些什么，却被简打断了。年幼的女孩并不知道这只是老师和最喜欢的姐姐间幼稚的玩闹，紧张地请求道：“林顿小姐，真的不可以让格兰特小姐待在这儿吗？”

　　玛格丽特看着她哀求的神色立刻心软了，她俯下身子安慰道：“当然可以了，只要她不打扰我们的授课。”

　　“我保证不会。”海伦娜立刻竖起了手指发誓，并主动远离了书桌，带着书坐到了茶几旁边，恰好就是玛格丽特昨晚坐的那个位置。

　　“好了简，拿出你的书吧。”女教师走到学生的身边说。

　　窗外是初醒的春光，远处大片的悬铃木仍旧举着光秃秃的枝桠，像一团团红褐色的雾气，樱草花却已经开了，细弱的紫色花朵一簇簇团着，很是动人。湖泊将巨大的草坪分隔成两半，水面泛起粼粼的波光，像某种晶莹剔透的宝石。

　　偶尔会有风裹挟着细枝或叶片吹在窗户上，简总是被那动静吓到，还不等玛格丽特起身，海伦娜便放下手中的书走到窗边，她向下望了一眼，然后按下了铃铛将佣人唤来。

　　“外面正在修剪灌木吗？”

　　来人恭敬地回答道：“是的格兰特小姐，最近灌木长得有些疯，汤姆他们正在处理。”

　　“留意那些被剪下来的枝叶，”海伦娜看向窗外说，“今天风有些大。”

　　在他们对话的期间，玛格丽特暂时停止了授课，眼前的这一幕让她觉得新奇，意思是，海伦娜表现得像一个熟练的贵族，不论是迂回的意有所指的话术，还是招呼佣人的姿态。她出神地想，谁能想象呢，就在几个月前，她洗澡的时候还要和自己一起提热水。

　　不过一个客人真的能在这座庞大的庄园里有这么大的话语权吗？

　　“林顿小姐……”简的声音打断了她突如其来的怀疑，玛格丽特低头问道：“怎么了？”

　　“我说春天的大风真是太讨厌了，您刚刚讲到美国，那片新大陆，他们也会刮这样讨厌的风吗？”

　　玛格丽特并不因为这个问题的幼稚而怠慢她：“这很难讲，简，美国拥有非常广阔的领土，自然每个地方的风都不一样。毕竟如果只算本土的面积，它是英国的快四十倍大。”

　　“而那本该是我们的。”简孩子气地提到几十年前那段殖民地的历史。

　　“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也是，我的意思是，大多数生活在那片大陆上的还是英国人。”

　　“‘移民’，我知道这个词。”简做完了抢答，又困惑地皱起了眉，“可是我想不通，为什么要离开英国呢？父亲说我们正在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

　　玛格丽特不知道该怎么向年幼的贵族解释，在无数巨大的城市和工厂建立的同时，数以百万计的平民也因此失去了土地，不得不流浪海外寻找新的出路。

　　这时海伦娜已经结束了和佣人的对话，突然出声说：“简，你忘了《圣经》里出埃及记*那一章了吗？当年的埃及也一样辉煌，但摩西依旧在神的指引下带领族人去往迦南，一切移民，或许都是上帝的旨意。”

　　“这不是……”玛格丽特直觉这样的回答不对劲，下意识想反驳，却没想到简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个解释：“我明白了，格兰特小姐。”

　　海伦娜看向玛格丽特皱起的眉头，下意识地又去逗她：“丽塔你呢？圣地迦南对你有吸引力吗？”

　　“我想我在英国并没有沦为一个奴隶。”玛格丽特对她刚才的回答仍有不满，只是恼火地看了她一眼。

　　“是吗？”海伦娜意有所指地提醒她，“有一段时间，我倒是经常想离开英格兰，到’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

　　这倏地将玛格丽特的记忆带回到寄宿学校，那时校长整日里克扣学生的伙食，连海伦娜这个徒有其名的男爵女儿也不例外，晚餐常常只有一片干巴巴的吐司和一小块吝啬的黄油。玛格丽特作为老师会好些，于是便经常把多出来的下午茶分给海伦娜。

　　“天天让我们念《圣经》，神好歹还许诺了以色列人去迦南，我看哪怕是再在这间破学校里受四十年的苦，我也到不了流奶与蜜之地。”海伦娜一边往嘴里塞粗陋的点心一边说，“天知道我有多久没尝到一口正经的甜味了。”

　　玛格丽特沉浸在回忆中，她没发现自己正在微笑，才不过几年，从前的清贫生活似乎已经变得遥远。她回过神来说：“没什么好向往的，我认为当下已经足够幸福，难道此处就不是迦南了吗？”

　　海伦娜蓦地睁大眼睛，她忍不住用眼神仔细描摹挚友的脸庞，心中喃喃念道，是的，是的，我们又重逢在一处，所以没有哪一处比此处更好，这里才是最幸福的圣地。

　　因为简身体虚弱，玛格丽特便决定早早结束课程，海伦娜唤来女佣将简带出房间，“请带简去吃一些点心吧，如果能散散步就更好了。”她这样说道，然后，书房便只剩下了她和玛格丽特两个人。

　　“离晚餐的时间还早，出去走走吗？”海伦娜看了眼窗外还明亮的天色说。

　　玛格丽特虽然有些心动，但想到明天的课程还是拒绝了：“不了，我还什么都没准备，明天总不能只让简干巴巴地读书。”

　　海伦娜不满地撇了撇嘴：“绘画或者音乐，随便教点什么吧，不需要什么准备，我记得你很擅长那些。”

　　“莱妮，我怎么能‘随便教点什么’，一名教师不该因为任何理由这样对待她的学生。”玛格丽特有点恼怒，她又想起上课时海伦娜的那番言论，开始翻起了旧账，“而且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圣经》糊弄过去。”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曾经也是您的学生。”海伦娜甚至为玛格丽特过度的反应觉得委屈，她坐正了身子反问道，“所以我哪里做得不对吗，林顿小姐。”

　　“寓言故事不能掩盖移民的悲惨，伍德豪斯小姐即使作为贵族，也应当了解普通人的痛苦，同理心会让她成为一个更加善良的人。”

　　海伦娜扯了下嘴角：“得了吧丽塔，冷漠自私才是贵族的本质，普通人？那只是他们吸血的对象，贵族对平民的同情是再虚伪不过的东西，难道可怜的简以后会因为这点同情抛弃自己高贵的出身吗？所以没有必要，如果她想要了解移民是什么，出埃及记就够了。”

　　这时候但凡普里莫勒庄园中的任何一个人出现在这儿，都会被海伦娜惊掉下巴，从来都温柔体贴的格兰特小姐，对待所有人都一样亲切，竟然会说出这样尖锐的话。

　　然而这才是玛格丽特最熟悉的海伦娜，优雅柔和的外表只是伪装，她本质上极度傲慢，对世间所赞扬的一切美好品德都抱有怀疑态度，并常常对平民贵族、男人女人那一套规则嗤之以鼻。在二人独处时，那张形状优美的玫瑰色嘴唇里吐露出的，往往是一些辛辣的讽刺。

　　就像现在这样。

　　“……简只是个小女孩儿，你这样说未免太刻薄。”玛格丽特并不反驳她的观点，只是忍不住指出，“还有，你总是刻意无视人脱离她的阶级后作为个体的高尚。”

　　海伦娜反而笑得真心了些：“毫无根据的指控，林顿小姐，您的高尚之处我就很能欣赏。”

　　“而你总是惯于诡辩。”玛格丽特不再理她，自顾自起身走了。

　　留下海伦娜在背后徒劳地喊：“真的没有一起散步的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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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摩西在上帝的指引下，带领被埃及人奴役的以色列人去往圣地迦南，传说中的流奶与蜜之地，但途中以色列人屡发怨言，神惩罚他们在旷野漂流整整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