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何求》时月祈

8、除夕

　　初歌、常平和莫千雪在室内交谈，无音被拒之门外。

　　他站在院中央，死死地盯着那道屏障。

　　那扇门锁住了室内温暖烛光，也让他心中滚烫的烈火得不到释放，他好想知道屋内三人在聊什么，可骄傲不允许他去偷听。

　　零星飞雪摇曳生姿，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却无法扑灭他眼中的炽热。

　　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在室内一阵爽朗的欢笑声中彻底土崩瓦解，眨眼间，无音已经来到窗前，他闭上眼，吸取着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声音。

　　“......外面的世界真的没有那么好玩，莫姑娘，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啊？”

　　室内，初歌与两位后辈围坐火盆前。

　　初歌没有坐在主位，严格来说也没人坐在椅子上，而是一人坐一个小板凳。

　　今日的莫千雪格外明媚，丝毫没有来还债的沮丧，她浅浅笑道：“哥哥跟我讲的，他给我讲过很多故事。”

　　初歌也笑道：“他给你讲的这些什么游记啊，传奇啊，不过都是些文人墨客编出来的话本，卖钱的。现实中的无名侠士，大多过得都很辛苦的，更别提你方才说的那些什么侠女了。闯荡江湖不容易，闯荡江湖的姑娘更不容易。”

　　“我不信，除非我亲自试过。”

　　面对莫千雪的执拗，初歌哭笑不得。

　　“虽然我倒不怕落个拐卖妇女的罪名，但你就这么走了，真的不怕你父母担心吗？”

　　莫千雪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嘴巴微微嘟起。

　　“他们何曾真的关心过我？若是没有我，说不定他们还会对我哥哥好些。”

　　初歌心头一紧，问道：“怎讲？”

　　莫千雪整理思绪，缓缓道来。

　　原来莫千然的母亲是莫衡的原配夫人，可惜早亡。而现任夫人，曾是原配的陪嫁丫鬟，和莫衡一夜云雨后便有了身孕，正巧在她分娩前夕，莫衡做了一个梦，梦中有神灵指点他说，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命格富贵，他日必将位列仙班。

　　莫衡对神灵有着与生俱来的迷信，他坚信梦中天神告诉他的预言，于是，当日那个丫鬟便被他扶正了。他对这位“天赐”姻缘丝毫不敢怠慢，从那以后，便只有这一位夫人，和一对子女，甚至连好色的本性都给戒了，变得那叫一个清心寡欲。

　　而莫千雪在家，已经提前享受到了“仙女”的尊荣。

　　莫千雪越说愁思越重，“我从出生开始，父亲顺着我，母亲宠着我，下人供着我，只有哥哥还把我当个正常人。我原本以为，我周围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直到哥哥给我看了很多父母不让我看的书，知道了许多我从前闻所未闻的事，我才发现原来我习以为常的生活，是多么的不真实。”

　　初歌好像听得入了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角落，反倒是常平好像对故事的兴趣不太大，怕莫千雪说得辛苦，不停给她斟茶递茶。

　　“诗、书、礼、乐，父母给我请最好的先生，买最贵的纸笔。可我只想他们陪我放风筝、踢毽子，他们都不愿。

　　去年春游踏青，我见到了吴家的一位姐姐，她带我认识了好几位小姐妹，我回去跟我娘说我认识了新的朋友，可她根本都没听我说什么，只是用一种鄙夷的语气去数落她们，还要我离吴家姐姐远一点，说我......”

　　火盆里劈啪作响，倒映在莫千雪眼中，好似闪烁泪光。

　　“说我将来不是她家能高攀得起的。”

　　莫千雪拽着斗篷，将双臂抱在胸前，娇小的身躯被包裹在一团漆黑中，从头到脚都弥漫着一丝孤独。

　　“我感觉，他们眼中，我不是一个人，甚至都不能算个动物，更像是一个……”

　　莫千雪蹙起眉头，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

　　初歌帮她给出了答案，“提线木偶。”

　　莫千雪埋下了头。

　　自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初歌就坚信他们应该是一路人。

　　可凡人和神仙哪能一概而论？

　　在凡间，说他是重获新生也好，苟且偷生也罢，至少他能逃出来，也有能力苟活于天地间，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选择，但是，他却不能任由这个十二岁的凡人少女选择跟自己一样的路。

　　这个世界并没有宽容至此。

　　初歌笃信，如果她也选择了流浪，等在她前面的并没有自由，只会是悲伤。

　　千言万语，初歌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良久后方轻声安抚道：“我理解你。”

　　莫千雪依旧埋着头，初歌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得到她从头到脚都在一团漆黑之中。

　　“但我希望你知道，你觉得你现在苦，只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更苦的。也不是我刻意抬高自己的品格，但是你碰到我，真的只能说明你运气好。”初歌稍作停顿，自嘲地笑道，“虽然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有丧尽天良到对你一个小姑娘生出歹念，倘若你碰到心有邪念之人，就知道什么叫做人间炼狱了，他们甚至都能让你寻死无门。”

　　“我不后悔。”莫千雪的声音稚嫩且倔强。

　　初歌无奈地挥了挥手，“我知道，但我希望你回去，这也是我跟你要的诊金。”

　　莫千雪豁然抬头，明眸中波光盈盈。

　　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初歌向来不愿意多管闲事，现在他也只想帮这个姑娘避免一条最差的路，全当是拯救另一个自己。

　　“为你自己，”说完初歌又觉得这个理由对她并没有丝毫说服力，便补充道，“还有你哥哥呢，相信我，你要走了，你哥哥的生活状况并不会更好，而且他会很想你的。”

　　......

　　门外。

　　无音仿佛又回到了他刚来的那天。

　　无措、紧张、迷茫、心虚。

　　他僵立在门口，全不关心莫千雪会怎样回答。除了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他的耳中甚至再听不进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那扇门开了。

　　初歌完全无视了像冰雕一样的无音，径直带领两人朝大门走去。

　　送走莫千雪，初歌总算松了口气，喊常平来清点财物。

　　其实也没有多少财物可清点，总共一万一百两银票，多一张初歌都没要。他对常平笑道：“咱有钱了，明天给你买新衣服去。”

　　常平似乎兴致不高，“不用了爹，衣服够穿。”

　　初歌余光瞥见了刚走进来的无音，却当做没有看见，只继续和常平说话。

　　“那可不行，过年得有过年的样子。”
　　“我听您的。”
　　“好呀，还有什么想吃的？”
　　“我都行。”
　　“玩的呢？”
　　......

　　初歌絮絮叨叨地和常平问个没完，一直聊到无音离开，还没有停歇。

　　翌日，初歌戴好面巾，正准备拿起竹筐出门，却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无音给抢走，背在了他自己的身上。初歌斜睨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直接推门而出。一路上，初歌明显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由得他去。

　　没多久便路过一间鼎有名的裁缝铺子，初歌本没计划来这间铺子，然而此时望着招牌上的“风华坊”三个字，他竟鬼使神差地迈了进来，一进门就故意大声唤道：“老板娘，我又来买衣服了。”

　　无视店小二和其他客人的目光，初歌直接走到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身边。

　　老板娘一见他，立马笑颜如花。

　　“哎呦小官人，好久不见呢！诶？怎地蒙着脸？”

　　的确好久不见，自打第一次来就被老板娘的殷勤吓到之后，初歌整整大半年都没再来过这里。

　　“最近受了风寒，遮一遮风。好久不见，老板娘越发美丽喽。”

　　得到夸赞的老板娘脸颊霎时变得通红，连眼角的皱纹都荡漾着笑意，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的感觉。

　　“哎呦，小官人也愈发的俊了呢！小官人可得注意身体啊，出门多穿点，我这昨天刚来了批棉衣，还没摆出来呢，你等我拿你看看。”

　　“好呀，辛苦老板娘了，麻烦拿几款喜庆的衣服，过年嘛。”姿态落落大方，好似铺子里的其他客人都不存在一样。

　　初歌心中赌气，他好想回头去瞧无音是不是又摆出一副“有伤风德”的臭模样，几经斟酌，还是决定不去理他。

　　买了三条袍子和三件红棉袄，又去买了一堆杂物，挑来选去，直到傍晚才回家，累得刚一回家倒头就睡，连晚饭都没吃。

　　往后几日初歌也没在家待着，就这样奔波忙碌到了除夕。

　　除夕当天，随缘堂内三人均身着红袄新裳，再配上红灯红墙，整个年味十足。

　　这天初歌还是没闲下来。

　　他一反常态，竟主动要求下厨，这可吓到了常平，因为自打常平记事起，初歌做饭的次数寥寥无几，要么吃生的，好么买现成的。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常平便是榜样，他在刚能拿动锅的时候就开始学习生火做饭了，一做到今天从未中断。

　　“看我给你露一手。”初歌对常平笑道，“不过你得先去给我生火。”

　　初歌怕火，常平知道。

　　他不怕现成的篝火，但是若让他自己点火，那无异于要了他老命一样难。

　　常平一溜烟地跑进厨房，又跑了出来。

　　“爹，无音叔已经生好火了。”

　　“哦，那你省事了。”

　　初歌不想和无音说话，但不得不承认无音很聪明，也是个很好的帮手，每次初歌想要什么东西，不用开口就会出现在他眼前，尤其近日来，无音这个人存在感爆棚，让他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厨房中，初歌左劈右砍，连剁带削，把各种食材像对待仇人一样千刀万剐，动作之残暴一度让常平怀疑这菜底能不能吃，他好怕喝到的不是番茄汤，而是谁的血浆。

　　不过这种想法在他闻到香味的那一刻便荡然无存了。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摆满一桌，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

　　“我从没吃过这么，嗯山珍海味！”
　　“味......味同，不对，回味无穷！”
　　“穷......无穷、无尽！”

　　常平好像这辈子都没吃过饭一样，吃一口、赞一句，只恨自己词汇匮乏，最后干脆只不停喊着“好吃”二字。

　　初歌慈爱地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突然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愧疚。他给常平倒了杯水，柔声道：“慢点吃，当心噎着。”

　　这顿饭吃得并不慢，在常平和无音两个主力军的扫荡下，盘子都已和月亮一般白净。

　　饭后无音主动收拾碗筷，初歌和常平来到院中，听周遭鞭炮齐鸣，看漫天烟花绚烂。

　　除夕，在凡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对初歌来说本无所谓，这个节日并不属于他的童年，然而这一刻，他却突然想起了他的父亲。

　　父亲俗家姓常，飞升之前原本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曾经除夕应该也是他阖家团圆的日子，可一切平安祥和，终究止步于他飞升的那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