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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问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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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方圆五百里最大的城镇,九安镇上有许多富豪,东街莫家和北街吴家便是其中之最。
这两家的实力原也不相上下,只不过吴家与皇族有些渊源,相比之下,莫家在做生意上就要纯粹得多,尤其是这一辈的当家人莫衡。或许是他没受过穷的缘故,莫衡作为商贾世家后人,竟然不拜金山拜神山,满脑子都是寻仙问道。
为了向神灵表现自己的虔诚,莫家无时无刻都要搞些慈善活动,以求有朝一日能位列仙班。而老板姓并不关心他搞慈善是为了什么,只知道他家逢年过节摆出的万家宴上,都是实打实的肉食美酒,且一视同仁,保准管饱,因此莫家在镇上口碑极佳。
初歌租住的房子便是莫家的产业。
莫家神灵没少拜,却并未从神灵处得道任何庇佑,不仅这些年生意场上逐渐落于下风,就连莫家大公子莫千然也突然染上了恶疾。
就在昨夜,镇上最有名的医馆接连被请来莫家会诊,可他们给出的都是同样的结果——无能为力。
看完告示,初歌不愿浪费时间,火急火燎对无音道:“跟我来!”捂着鼻子便朝来时方向奔去,生怕那莫大少爷不争气。要是突然一命呜呼,他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奔到最近的年货摊子,二人停了下来,估计是跑得急了,初歌捂着嘴巴咳嗽不停。
“你怎么样?”无音拍着他的背说。
初歌并未理睬,待气息顺畅,急忙对摊贩老板说:“老板,可以借纸笔一用吗?”
老板犹犹豫豫,脸上有些嫌弃。
初歌懒得废话,随手抓起一沓年画道:“这些我都买了,可否借笔墨一用?”
眼见一下卖出了拇指厚的年画,老板脸上如烟花炸现,连连点头道:“可以可以,客官要什么颜色的纸?”服务相当周到。
“白纸即可。”
拿到纸笔,初歌把年画扔进无音背后的筐里,然后提笔在纸上写好自己的名字和医馆信息,直到等他写完无音才问道:“这是为何?”
“我又不是名医,上门自荐总要有个拜帖不是,你连这都不懂?”初歌说完,又咳了两声。
无音低下了头,初歌也没时间和他计较,抬腿便要朝莫宅走去。
“等一下。”无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初歌不悦地转过身子,脚下却没有丝毫停顿,“别磨蹭,不然我自己去。”
无音果然没有磨蹭,他三两步便追上,将帕子从初歌手中抽出。
初歌大吃一惊,脚下不自觉地停住了,怒道:“无礼!”见无音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自己在那用力抖着帕子,初歌面露不悦,“多名贵?你这就舍不得给我用了?”
话音刚落,初歌只觉眼前一黑,却是无音将抖衬透的帕子朝他脸上糊了过来,惊得他赶忙用手去推。
“你干什么?”
“别动,”无音抓紧他不安的手腕,淡淡说道,“上门自荐,你一直用帕子捂着口鼻好看吗?”
初歌几次试图将手腕抽出,都没能成功,脸上顿时涌起一股森寒,正预开口训斥,却又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好在这时无音手劲儿松了几分,使他乘机挣脱,同时耳朵里传来无音的辩解。
“不怕别人以为你有肺痨,不敢让你进门吗?”
初歌俯身轻喘,虽然觉得有些道理,却不妨碍他狠狠地去瞪无音,见无音表情一派坦然,不禁脸色更加难看。
“这就是你以下犯上的理由?”
“……我只是想,把它系在你脸上,当做面巾而已。”无音回避了他的目光,放低声音道。
初歌恍然,揉着手腕质问道:“那你直接跟我说啊!”
无音喉咙动了又动,“......我以为,你能懂。”
初歌觉得自己好像被嘲笑了,冷哼道:“是了是了,我迟钝,理解不了你们读书人的七窍玲珑心!”说完扭头就走,全然不管名帖还在无音手中。
无音追上,“我,我并非此意。”
可初歌哪里肯听,喉咙又一阵发痒,却叫他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抬袖捂住扭曲的面部,自顾向前而行,对身后无音的呼唤听若惘闻。
没多久,他身后安静了,可鞋子与雪地摩擦发出深浅不一的嘎吱声就像二重唱一样,提醒着身后人的存在。
眼看前方便是莫宅,初歌猛然驻足,若非无音反应敏捷,定要撞在他背上。
初歌不动,无音也不动。
初歌向前走三步,无音也向前走三步,整齐划一好像主人和影子。
这一段路走完,初歌已经冷静下来了,觉得自己方才怕是有点大惊小怪了,同伴之间别说系个帕子,就是勾肩搭背也属正常,总不能默认别人像自己一样习惯长期寂寞吧?便转身面向那个“影子”嘴硬道:“下回有什么主意要说出来,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是。”
“还有,别跟个登徒浪子似的,总随意动手动脚,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用我教你规矩?”
“我没......你,你误会了。”
“你若行得端、做得正,我有误会你的机会吗?”
“我......”
“再说我跟你很熟吗?别把自己不当外人。”
“对不起。”
眼看无音的脑袋越垂越低,初歌心中憋了半天的尴尬却突然通畅了,他心满意足,脸却板得死死的,“罢了,念你初犯,下不为例。”
无音抿着嘴巴一声不吭。
“把帕子给我,”初歌翻开手心,动作不大却牵动手腕生疼,便在手腕处揉了两下,嘟囔道:“手劲儿真大,可疼死我了。”
无音瞬间瞳孔胀大,茫然无措道:“对不起——”说着便要去揉初歌的手腕,却被初歌侧身躲开。
“你听话只听半句啊,我让你把手帕给我,”初歌抬手做讨要状,并用眼睛示意了一下手腕,“这个不跟你计较了。”
“是。”
接过手帕,初歌三两下便将面巾系好,问道:“这回可体面多了?”
手帕遮住了初歌鼻梁往下的半张脸,不但没有遮住他的秀丽风姿,反倒给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遐想。
那双眼睛好似一汪遗世独立的清泉,乍看之下清澈透底,仔细品来却更像藏着一团迷雾,叫人捉摸不透。无音的目光没有办法从那两滴泉眼处转移,好像要从中找寻一个答案。
“问你话呢!不要耽误时间。”初歌朝莫宅望道,“没问题我就过去了。”
无音回过神来,暗自深吸了口气,“极佳”二字随着呼气缓缓吐出。
“那走吧。”
莫宅门前。
初歌大大方方地递出潦草的名帖,等待小厮禀报。
他没有等很久,当小厮小跑回来的时候,初歌再次整理衣衫,已经做好登堂入室的准备,岂料对方竟给他泼了盆冷水。
“请回。”小厮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恭谨,连正眼都不给他。
初歌目光一黯,问道:“为何?”
小厮嘴角抽搐,连带鼻孔都变了形状。
“我们莫大少爷的身体,是你这种乡野庸医能碰的吗?”
类似的场面初歌并不陌生,可他没想到全镇公认人善的莫家竟也会这般瞧不起人。他撑起一副完美无瑕地假笑,说:“我自不会碰莫大少爷,只需让我站在大少爷榻前一观即可。”
“不用诊脉?”
“不用。”
小厮抬起一根手指,险些戳进初歌的眼睛。
“叫你一声庸医都给你脸了!江湖骗子吧!随缘堂是个什么玩意,镇上早就传遍了。就你这种江湖骗子,也敢上我莫宅来骗钱?”
初歌脚下向右挪了些许,与对方手指错开些距离,说:“那是你没见识。”他脸上笑意不减,话音却激得小厮打了个哆嗦。
小厮骂骂咧咧道:“乡巴佬,敢在莫宅门口放肆!”说着还朝初歌胸口给了一拳。
没有灵力护体,初歌本就身体虚弱,哪里禁得住五大三粗的汉子推搡?瞬间便被推得往后仰去,却在屁股着地前被人抓住手腕,像拔萝卜一样给提了起来。
同一只胳膊,同一只手。
旧伤添新痛,初歌却憋着一股气,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出声,他可不想在外人面前失态,不过他就不明白了,无音这小子怎么就这么喜欢抓人手腕呢?
初歌站稳脚步,没好气地瞥向无音,却嗅到无音脸上正在燃起一股怒火,好像方才被锤的不是自己的胸膛,而是无音的脸一样。
不好——
几乎电光火石之间,初歌已反手扣住了无音飞出一半的拳头,拼尽全力才将他攻势化于无形。而那小厮迫于方才扑面的压迫,早已条件反射般抱头钻地。
“无音,回来。”
初歌盯着无音的后脑勺,见他纹丝不动,便又重复了一便:“无音。”声音平和,好像在安抚一头受伤的野兽,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刁钻。
无音好像肩膀颤动了两下,他缓步退到初歌身后,可视线仍锁定在那小厮身上。
初歌轻拍无音的拳头,并将他的指头一根一根地打开,待与无音目光相接,初歌朝他微微摇头,感觉他情绪稳定后,才将手松开,转头向小厮靠近,吓得小厮大吼:“你干什么?小心我喊人!来——”
“我劝你最好不要喊。”初歌言语轻飘地堵住了小厮的喉咙。
“你要怎地?”
“我一乡野庸医,本也不需要脸皮,可你家老爷夫人要不要脸,不用我告诉你吧?”说完,初歌弯腰假意去扶小厮,“你先站起来可好?被人看到,丢莫家的脸不说,你今后在莫宅也不好做吧?”
小厮扑腾着起身。
这时,初歌透过半敞的门,瞥到照壁后仿佛有人,抬头望去已不见踪影,只隐约捕捉到了一抹蓝色,不知是何人来过。
初歌也没兴趣知道,只继续对小厮道:“在下虽是乡野郎中,无甚名望,也无医德,治病救人,只为求财罢了,不过在下也确信自己有本事拿到这个钱。你们自己告示上说‘诚邀天下名医’,难道非执拗于名医的头衔?不应该以人命为重吗?”
“我只是按夫人吩咐办事,你说再多也没用。”
初歌微笑道:“那烦劳再帮在下通传莫夫人,在下有祖传灵丹妙药,或可救治莫大少爷。”
受过惊吓的小厮早已没了嚣张气焰,又见初歌眼中真诚满满,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先生请不要为难小的。”
见小厮面色为难,不像是装出来的,初歌已不想再多说什么,如果为了赚这份钱,要他低声下气地好言相求,他做不到。
只是心有不甘。
想当初他就是听闻莫家的名声,才特意选择九安镇居住,等待为富贵人家治病的时机。
一万两……
那些都是用他心头血炼制的灵药,若卖给寻常百姓,他就算把自己的血放干了,也很难快速积攒够这个数目。
初歌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
一路上二人都相当沉默,不过这回打破沉默的是无音。
“就这么算了?”似乎是从牙根里挤出来的声音。
“不然呢?我一介乡野庸医,救得了命,可救不了病。”
无音心知初歌可能误会了他的意思,但还是顺着问道:“此话怎讲?”
初歌一把将面巾扯下,露出满面讥嘲。
“因为我不配。”
“不要这么说,”无音板着脸,眉间隐约浮起一股怒色,“明明是他不配得到你的救治。让他去死吧,我们的药卖谁都不卖他,就算他来求我们,都不卖他。”
盯着无音这张“与世无争”的大众脸,回想他平日里少言寡语的样子,初歌简直不敢相信刚才这句话是出自他口。
奇怪,一天之内,无音已经失态两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