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何求》时月祈

14、无音

　　既然是常平的人生大事，初歌觉得无论有多艰难，也要用尽全力最后帮他一把，才不枉二人父子缘分一场。

　　不过强扭的瓜不甜，第一步还是得看看人家莫小姐对常平是否有意，不然想法再多也无济于事。

　　“这么确信？”夜幕下，参与谋划的另外一个主力军事无音问道。

　　初歌压低声音道：“不能明媒正娶，还不能私奔吗？我反正依然非常看好那个小姑娘。”

　　按照莫千雪的性格，只要她和常平两情相悦，初歌觉得这事就成了十之八九。

　　“你不是反对人家小姑娘离家出走？”

　　“我反对她孤身一人离家出走，她要是和平儿在一起，我还担心什么？”

　　“之前她也不是孤身一人啊，”无音似笑非笑道，“她不是可以跟在常先生身边吗？”

　　感受到无音的调笑，初歌恨不得立马朝无音抡拳。他深深吸气，告诫自己不要跟小人一般见识，现在还是要以平儿的终身大事为重。

　　察觉到初歌的不悦，这回无音也没再纠缠，而是丝滑地将话题又切回常平身上。

　　“我们要怎么联络上莫姑娘呢？”

　　刚问出口，便迎上了初歌的目光，二人对视一笑，心中均已了然。

　　想见莫姑娘难如登天，相见莫少爷就要简单许多。

　　第二天清晨，二人默契地出现在了莫宅门口。

　　此时正直一年中最美时节，街道上四处花雨纷飞，宛如仙境。

　　初歌对小厮禀明来意，不多时便见到莫千然满面春风地大踏步走来，一番寒暄后，便被莫千然带到了个高雅豪奢的茶社里。

　　茗香坊。

　　初歌几乎一百年来都没有进过这么漂亮的茶社了，如今再次体验，并没有觉得多舒服，屁股下的软垫反而都让他浑身不自在。

　　莫千然滔滔不绝地给他俩介绍这里的茶都是什么产地，这里的装修都花了哪些心思，还有这个店里都来过哪些有趣的人，可这些好像都吸引不来初歌的兴致。

　　初歌一心只想着谈常平和莫千雪的事情，可好几次话到嘴边都没说出口，只能不停地抿茶。

　　估计是为了缓解莫千然自说自话的尴尬，无音竟主动与他攀谈起来。

　　“这里的陈列布置，奢华中不失豪迈，想必定是出自莫少爷之手。”

　　莫千然脑中一时没转过劲，心想这人明明上次见到时还横眉冷对，怎地今天却对他笑了？不过他的的确确感受到了对方的善意，立马笑得和个得道奖励的孩子一样，对无音拱手道：“惭愧惭愧，无音兄可知《东城群英传》？”

　　“不知。”

　　“那话本里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客栈，我就是把我想像中的客栈复原了一遍。”

　　“哦？愿闻一二。”

　　莫千然如遇知音般兴奋，开始滔滔不绝地给他介绍起茶馆内的陈设。

　　二人交谈甚欢，好像是多年不见的挚友一般。初歌坐在无音身榜，就好像陪同自家少爷出门的随从似的，这种感觉令他颇为不爽。

　　纵然相貌平平无奇，可无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散发着无法掩饰的贵气。初歌扪心自问，这种与生俱来的贵气，是轻易模仿不来的。

　　可见他平时是有多能装啊！

　　初歌心中愤愤，对另外两人的交流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正巧此时，店小二礼貌周全地端来了点心，恭恭敬敬地放放在桌上，扭头离去时却白了一眼正神采飞扬的莫千然，眼神中充满了不屑。

　　初歌恰好看到这一幕。

　　再看对面莫千然，活脱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少爷。

　　初歌脸色突然变得阴霾，这茗香坊他一刻都不想多留，便即直接了当地打断了另外两人的攀谈，轻声道：“莫少爷，我也不绕弯子了，我儿常平对令妹着迷，已经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了。”

　　此言一出，不止莫千然瞬间呆若木鸡，就连无音的眼睛都比平时大了一倍，不可置信地盯向初歌，显然没料到他表述的竟如此直白。

　　初歌却好像丝毫没觉察到气氛的凝滞。

　　“我也知道我们高攀不上，不过可否请莫少爷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帮我儿试探一下莫姑娘的心意，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会记住你的恩情。”

　　气氛依然有些僵硬，初歌放在大腿上的两只手都紧张得发凉。

　　突然，初歌的手腕被人给抓住了，他本能地看向无音，却见无音眉心紧蹙，眼中充满了询问，似乎对他的唐突表示不理解。

　　初歌没好气地盯了无音一瞬，随即便想摆摊对方的魔爪，然而挣扎了几次都没能成功，不禁心中暗暗咒骂。倘若不是怕给莫千然留下阴影影响到常平的姻缘，他必会当场翻脸。

　　初歌眼中突然涌起一股促狭。他将那只被握紧的手挪去了无音腿上，在对方膝盖内侧狠狠地掐了进去。

　　初歌的手在顷刻间获得了自由，可他并没有急着收回来，而是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无音。只见无音半张脸都胀得通红，偏偏神色一如往常，这让初歌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掐错了人。他的得意瞬间变得索然无味，悻悻地收回了手，在桌上玩起了茶杯，半晌方听莫千然声音打破了当前静默。

　　“常先生，您不是说笑吧？”

　　初歌被他铜铃般的双目晃得两眼生疼，“当然没有，谁会用儿子的人生大事来说笑啊。”

　　莫千然眨眨眼，突然一拍桌子，道：“交给我了！”

　　拍案声太过响亮，不仅初歌和无音吓了一跳，就连隔间外的客人都被惊得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闻声而至的店小二问道：“少爷何事？”

　　莫千然这才意识到自己举动唐突，忙对店小二笑道：“没事，你下去吧。”

　　店小二表面点头哈腰地应着，眼中却再次充满不屑，而他的神情，恰好再次落入初歌眼中。

　　初歌胸口发闷，不吐不快地叫道：“站住。”

　　店小二回头便对上了初歌冷冽的申请，并听他说：“你就是这么服侍的？”

　　店小二赶忙赔笑道：“客官，这说哪话？小的有啥服侍不周的地方？”

　　初歌一眼就看透了对方刻意维持的假笑。他把面前半杯茶推到桌子中央，冷冷道：“我记得莫少爷方才点的是今年新产的悦来茶，可此茶颜色浑浊，香气寡淡，你也好意思端上来？”

　　店小二脸上笑容瞬间僵住，“客官，您说哪的话，本店怎会以次充好？”

　　“是么？”

　　店小二忙向莫千然讨说法道：“大少爷，小的虽然来您这茗香芳不久，可也跟着老爷管理茶铺生意二十年了，茶的品质还分不出吗？您带的这位爷何苦故意为难小的”

　　莫千然挠了挠头，端起茶杯凑到面前看了看，又闻了闻，好像也并没察觉出异样，想来是场误会，正想开口打个圆场，却听无音道：“的确不怎么样。”

　　这让莫千然一时不知所措，原本觉得这茶没有问题，可又觉得无音应该比他更懂一些。

　　见莫千然不为自己说话，店小二见满脸委屈道：“小的有口难辩了，大少爷您倒是给小的评评理啊，小的——”

　　对店小二的浮夸表演，初歌满脸漠然，“少给爷装疯卖傻，外面坐得都是些什么人？我看不如这样，我把这茶端出去找外面那些贵人瞧瞧，看看究竟是我有理，还是你有错。”

　　话音未落，他已站起，眼看便要走，胳膊却被店小二从后拉住，陪着笑脸道：“客官息怒，可能是小的拿错了，这就给您换一壶。”

　　“放手。”初歌不想碰他，可对方不依不饶，手抓得更紧了。

　　“放——”他刚想再重复一遍，可两个字都没说完，店小二已经飞了出去，扑通一声摔在了隔墙上，连带两个瓷玉花瓶都遭了殃，惊得茶社内一片哗然。

　　初歌只觉脑瓜嗡嗡作响。

　　这里毕竟是莫千然经营的店铺。他在族中本来就不受待见，如今他带来的两个朋友又把这里闹得一地狼藉……

　　初歌泄气地看向一旁的始作俑者，怒道：“无音，你太放肆了。”

　　无音不以为意，“你都让他放手了，他听不懂话，我来教他。”

　　刚才还觉得无音挺有礼貌的，怎么又会如此冲动？初歌头瞬间胀得一个赶上两个大，正要替无音给莫千然赔礼，无音却已经先一步拱手道：“十分抱歉莫少爷，那厮无礼在先，我只稍微替您管教一二。”

　　而此时莫千然的样子已经和木鸡并无太大区别，闻言连连挥舞双手：“无事无事，”紧接着又立正拱手道：“无音兄，哦不，壮士好身手！”

　　无音笑道：“过奖了，略懂皮毛罢了。”脸上浅笑盈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初歌脑壳越发疼了，他觉得这两位恐怕都不太正常。周遭的闲言碎语不时传入他耳中，就像几十只蚊子同时嗡鸣一样，惹人心烦。

　　茗香坊的刘掌柜的手提店小二赶来赔礼，不过他们的赔礼的主要对象却不是初歌，也不是莫千然，而是直接奔向无音。

　　无音昂首挺胸地站在人群中央，淡漠道：“贵店用陈年旧茶充当新茶来糊弄我们，拒不承认就罢了，你家店小二还对我家掌柜的动手动脚，没想到九安镇上颇富雅名的茗香坊，竟还不如我们乡下的小茶楼懂礼，真是让人眼界大开。”

　　他说一句，刘掌柜的腰弯得就深一分，到最后头都快要贴地了，而一直跪在地上的店小二的脑袋就没离开过地面。

　　无音又道：“别光跪我，受委屈的是我家掌柜，你们应该跪他才是。”

　　地上两人对初歌这个掌柜身份其实比较存疑，但头顶巨大的气场不由他们不信，赶忙掉头转向初歌，连连应喏。

　　一直冷眼旁观的初歌并没有选择直面二人，而是往侧边挪了两步，回避对方的叩拜，并且向无音暗使眼色，低声道：“够了。”

　　收到指示，无音即刻将二人打发走了。

　　随后初歌对莫千然拱手道：“实在对不住莫少爷，给您这边添了好大的乱子。”

　　莫千然摇头道：“没有没有，本来就是他们不对，是我莫家管教无方，与先生无关。”

　　惹出这么大乱子，初歌也不好意思多留，硬撑笑脸道：“我们就先告辞了。”

　　莫千然点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先生，我们方才的......”说到一半，见周围人太多，便闪烁其词道，“还没说完呢。”

　　初歌道：“改日再说吧，今天恐怕不方便。”说着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周遭的混乱。

　　莫千然想了想，也觉得初歌说得有理，点头说：“那个事我记住了，先生放心，待我问过小妹，改日我定登门拜访。”

　　离开茗香坊有一段距离后，初歌才板着脸对无音道：“你太放肆了。”

　　无音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是他太放肆了。”

　　“那个小厮不过拉我一把，又要不了我的命？你还怕我万一先死了会让你换不上债？”初歌神色不悦，“我们是来求莫少爷帮忙的，却给他惹出这么大乱子，你这么冲动，敢情不是你儿子的终身大事！”

　　无音眉头微促，“你说得什么话？”

　　初歌不甘示弱，“你做得什么事？”

　　无音与他直视道：“不让别人欺负你的事。”

　　初歌凝视对方的眼睛。他真的觉得无音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不仅话变多了，脾气变大了，就连精神头好像都不一样了。尤其是他从头到脚都散发的那股凌人盛气，好像天上的太阳，光芒四射。

　　不知二人僵持了多久，只见此时他们头顶肩上，都已堆满散落的樱花。初歌鬼使神差般伸手拂去了无音肩上的花瓣，收手的同时，见对方也侧目顺着那只手的动作看去。

　　初歌一直盯着无音没放，见他两颊好像染上了一层春色，目光闪闪似乎暗藏千树飞花。

　　这张脸的模样依旧莫生，可此时此刻，他的神情却曾千百次地出现在初歌梦中，简直和记忆中的辰寰一模一样。初歌有一种错觉，好像只要抬手在面前这张脸的眉间轻轻擦拭，便可让那蒙尘的朱砂印记重显现于世。

　　又一阵花雨从二人面前拂过，好像一道旖旎的纱帘。初歌按住蠢蠢欲动的双手，将双手紧紧贴在自己大腿两侧侧，握成拳头，心里反复默念自己家乡古曲《悦心铃》中的歌词。

　　“花落成雨，太擅撩弄俗人心，此间逍遥无尘音......无尘音。”

　　一片花瓣擦过他的眼睫，令他控制不住地眨眼，缓缓念叨出声：“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