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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救奴 ...

  •   “殿下,您这边请。”
      狱卒躬身,恭敬地将云怀月引至刑部大牢深处,自腰间摸出钥匙。

      她于钥匙与锁头碰撞的铮响之中,只消一眼,便望见狱内靠着石墙,闭目养神的温琢。

      已近黄昏,牢中幽暗,仅燃残灯几盏。

      一阵阴风吹过,微弱的火苗扑朔几番,复颤颤巍巍地挺立于灯中,和着自铁制小窗中漏进来的残阳,落在那人侧脸之上,越发衬得他容色苍白。

      她微微扬起唇角,同随自己而来的宫人以檀递了个眼风。

      以檀即刻会意,掏出银子,打赏了那开牢门的狱卒后,与他匆匆而去。

      将这片方寸地,独留给他们二人。

      温琢静听着牢门处的动静,闻纷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待狱内又归于寂静之时,缓缓睁开双眼,恰对上云怀月饶有兴致的目光。

      先前的动静算不得轻,他却纹丝不动。
      如今,见她仍旧在此,她本以为,能自他的眸中读出一丝诧异与慌乱。

      可惜事与愿违。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依旧静默无波,似在探究她亲自前来之意。

      随后,他单手扶着一旁杂草,艰难起身,镣铐碰撞,发出当啷之音。
      跪礼道:“罪臣……参见公主殿下。”

      他的嗓音带着许久未进水食的沙哑,似是自天外而来的飘渺之语。
      却在瞥见她手中的明黄懿旨时,心中登时明晰。
      怕是……该归于尘土了吧?

      “敢问殿下,所携可是处决诏书?”
      他不屑笑笑,唇角略干的血,混着额上淌下的冷汗,凝成一颗血滴。
      “啪嗒”一声,落在已满是干涸血迹的囚衣之上。

      许是他跪着的姿势牵扯到身上的伤处,他薄唇紧抿,强忍苦痛,却偏主动问起她旨意是何的模样,令云怀月暗自觉得,眼前人竟凭生一缕破碎的美感。

      好似那滴血珠,亦砸进了她的心湖。

      她本设计求了免死之诏而来,难免有些得意,一时逗弄之心渐起。

      她扬了扬手中明黄,脆声问道:“为何不觉这是赦免之诏?”

      他轻咳一声,冷笑道:“臣父之过,臣心如明镜。与皇权相抗,是为谋逆,即便殿下大婚,皇后娘娘大赦天下,此罪亦不可免。”

      大婚?
      云怀月笑意一滞。

      他与她,在今日之前,虽仅有一面之缘,但却曾是帝后钦定的缘分。

      现下,他却因家族所累,身处这阴腥牢狱之中,受尽刑讯。

      她对于他的认知,其实大多出自宫人之口。

      众人皆赞他“郎才独绝,世无其二”。

      七岁之时,朝虞诗会,挥毫作
      “璧玉卧壑隔乱雨,时来迎风嵌明堂。”
      帝后闻之,甚喜。

      十四岁时,随其师孟元秋出使宁国,商议互市。
      途经荒山,救宁国太子。
      后因宁国国主顽固,与太子书:“谋于社稷,谋于千秋,而非己哉。”

      宁太子视其为知己,称之所言金声玉振,一同劝谏宁王,终不辱使命。

      待归国后,宸皇便赐婚于她二人。

      思及至此,她垂下眸子,默默望着他。
      原本飞扬骄傲的少年,现下正低眉敛目地跪在她身前。

      救了他,令他苟活于世,他便真的自在吗?
      她思忖片刻,顿时失了方才自己讨到这道旨意的自得。

      她干咳两声,清清嗓子,展开懿旨,正色道:“本宫奉皇后娘娘懿旨而来。温琢,接旨吧。”

      宸国君主缠绵病榻数年,授命姜后主理朝政。
      皇后懿旨,于圣旨无二。

      温琢整理一番叩拜之姿,似是在接受最后的审判。
      似解脱,亦似不甘。

      只见她红唇开开合合,念道:“本宫深惜汝之逸群,特赦汝死罪,赐汝为公主府之奴,受黥刑,以侍朝凰公主笔墨。”

      似一汪静寂湖水中被投入一颗石子,他的语气终是起了丝诧异的波澜。
      “罪臣,不,罪奴……领旨。”

      他有些意外,随后弯身叩首,双手举过头顶,静待云怀月将这封扭转了他死途的诏书放入掌心,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虽暂得一线生机,但这生机,却十足地折了他的尊严。
      令他今后只得卑微活着,俯首称奴。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一死了之。

      他还有夙愿未了。

      云怀月将懿旨置于他手中,转身欲走,却听闻他止道:“殿下留步。”

      她未回头,只堪堪侧首道:“何事?”

      “为何……为何要救臣?”

      她拢了拢衣襟,叹道:“故人之托。”

      故人……吗?
      他亦有放不下的故人。

      温琢未再多问,只阖上双眸,再次抵在石墙之上,随口道:“恭送殿下。“

      她依着原路,向外行去。
      至拐角处,终是按捺不住,又回首瞥了温琢一眼。

      他面上仍看不出什么情绪,如她来时一般倚墙而坐,只是夕阳西沉,仅余头顶残灯。
      于是双睫便如同凤翎,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刑部大牢外,自幼伴着她的心腹青潜已等候多时。

      她扶着他跳上车舆,随口嘱咐道:
      “本宫还需回宫复命,待他行黥刑后,你先带他回府上好生安置,再请叶岚风来,替他瞧瞧伤。”

      “是是是,殿下,您小心些。”
      青潜护在身后,怕她跌下,一边应声,一边感慨道,“殿下,我是那种随意欺压旁人的人吗?”

      云怀月并未理会,撇撇嘴补充道:“对了,你话多,我觉着他不太喜欢热闹,你少与他说几句。”

      青潜无奈叹气,笑着摇摇头。
      合上车舆的帏帘,策马前行。

      月光洒进车中案几上的茶里,星点错落,如两年前帝后赐宴时的金樽清酒。
      她凝视着茶盏,忆起些陈年旧事。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

      彼时,她只闻温琢之名,未见其人。

      虽宫中人人皆赞二人赐婚乃天作之合,她却对自己莫名其妙便许给陌生之人,而感到颇为不忿。

      便趁宴饮之时,强行“借”了宫人衣服,又赏了她根金钗,佯装入殿奉酒。

      他春风得意,虽仍温文,但席间举杯,难掩少年恣意。
      同今日低眉敛目的模样大相径庭。

      还能在她借机为他续酒之时,面不改色地同她玩笑:
      “早闻公主不羁之名,只是下回再想扮宫人混进筵席,记得卸了指上丹蔻。”

      她皮笑肉不笑,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最好莫声张。”

      他垂首轻笑道:“殿下不必心扰,婚期还有两年之久,许到那时,世事易变。”

      一语成箴。
      云怀月暗叹一口气。

      两年后,他受家族所累入狱,险些命丧于此。
      幸好,她未负老师所托,暂得保他一命。

      那日,温家判罪已出,是为谋逆。
      老师李令颐得知此事,跪于她身前恳求道:“求公主请娘娘留小琢一命!温家如何,奴婢并不在意,但小琢是故友唯一之子,奴婢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父所累!”

      她手足无措,忙去搀扶。
      “老师!跪不得!母后行事,又岂是我能左右!”

      李令颐却并不愿起:
      “奴婢虽与皇后娘娘私交甚好,但如今她是君,奴婢是臣。而她待你,终归是母女之情,远在君臣之上。”

      “您容我想想。”
      云怀月见她声泪俱下,亦有不忍,思索片刻,道:“您祖籍墨州,墨州濒临宁境,您可派人放出温家举家被抄,温琢将要被斩之消息。”

      李令颐一愣,问道:“为何?”

      “如今宁王太子登基为君,广揽天下人才,已判死刑之犯尚能恩赦。若是知晓温琢被斩,定欲当其救命恩人。一为还其恩,二为揽其才!”
      她双手搀扶着李令颐,神采奕奕,声音坚定。

      “届时,我再去求母后,让他入我府上为奴。于他而言,虽有些折辱,但总归也顾全了母后的颜面。比起让他放逐宁国,母后会更愿将他置于我府中。如此,也算能保他一命。”

      李令颐望着眼前与皇后一起带大的小姑娘,自感她真是颇有长进,思虑竟如此周全。
      胡乱抹了把眼泪,欣慰道:
      “奴婢一时乱了阵脚,奴婢这就去办。”
      而后,起身匆匆离去。

      一晃数日,凤仪殿内,云怀月正在为姜后奉茶。

      芳缨姑姑将一封诏书呈于姜后,她偷偷伸颈去看,瞥见“宁”字,心里的石头登时落了七分。

      她赌赢了!

      只见上书:“朕念温言君之才情,为两国邦交,宸可将其充为质子,发配于宁,宁愿奉三千石以求之。”

      姜后捏着诏书,神色渐冷,瞥她一眼,将诏书重重拍在案上:
      “呵!两国邦交?这是威胁本宫,若是杀了他,便要同宸为敌吗?”

      她见状,忙去帮姜后捏肩,煽风点火道:
      “母后,不若将温琢赐给女儿为奴!既可给宁国留三分薄面,又可惩治温琢,让他明尊卑,以免像其父一般,以下犯上,对父皇与您大不敬。您说是吧?”

      姜后闻言,一双凤目定望着她,似要将她看透一般。

      她不由得有些心虚。

      良久,姜后忽地轻笑一声,轻飘飘道:
      “月儿倒是歪打正着,想了个好法子。本宫不杀温琢,宁国便无理由再向本宫要人。并非本宫惧于宁国,而是本宫不能任由他温家,在别国东山再起,将来反倒掣肘宸国。”

      “母后所言甚是!“她奉承道。

      姜后话锋一转:“只是月儿,他本是你未婚夫婿,你对他,就没有心存怜惜吗?”

      云怀月挤出一眶眼泪,哀声道:
      “母后明鉴,女儿与他不曾有过来往,只是念及父皇母后曾赞其诗作,若此时不杀,还能为母亲留惜才之名,令天下学子景仰。”

      姜后思虑半晌,未再多言。
      命芳缨侍笔墨,写下懿旨后,单手递给云怀月。
      “既如此,你去宣旨吧。”

      “儿臣替温琢谢母后大恩!”

      姜后望着她雀跃离去的背影,接过芳缨剥好的橘瓣,同芳缨悠悠道:
      “她这几分能言善辩,若是用在读书时,也不至令太傅如此气恼,时常便来此告状。”

      芳缨姑姑递了片橘子,笑答:
      “娘娘,殿下可不正是因为整日同太傅辩驳,太傅才来诉她。无论如何,公主总是向着您的。”

      姜后扶扶额:“宣李尚仪。”

      “殿下,将至宫门。”
      以檀出言提醒,拉回云怀月的思绪。

      一行人正待侍卫查宫禁令牌,便瞧着瑶华殿宫人气喘吁吁跑来,站定后,扶着胸口道:
      “殿下!您走后,皇后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她召见李尚仪,斥她教唆殿下,罚四十杖,如今已行完了,您快去瞧瞧吧。”

      “什么?”
      云怀月听老师挨了打,顿时有些着急,
      “现下母后应歇了,你替我去给芳缨姑姑复个命。以檀,我们速去永昌殿!”

      她风风火火,入门便见李令颐趴在榻上,后背一片嫣红。

      父皇自她幼时,便卧病在榻。
      若说姜后替了“严父”的角色,那李令颐便是“慈母”一职。

      头次见老师受如此重刑,她心疼地探出手,想抚一抚伤处,却又怕触痛她伤处,复收回手来。
      问道:“老师,怎至如此?您可还痛?”

      李令颐故作无事,宽慰道:
      “一些皮肉伤,无妨,已上过药了。今日之事办妥,我便心安。”

      “母后……是因为我的言语,才责罚您的吗?”
      她趴在李令颐床前,将头置于双臂上。

      李令颐轻抚了抚她的长发,答道:
      “皇后娘娘她为人聪慧,又代陛下执政十余年,我们那些小伎俩,又如何能蒙蔽她?今日之事,她不责于你,是知晓你不过是受我所托罢了,唉……我同皇后娘娘,还有温琢他母亲,少时便相熟。她总归是念及情谊的,不然怎会轻易松口。”

      李令颐长叹口气,望向窗外,好似忆起往昔。

      “天晚了,我也乏了,明日还当值呢,殿下也快回去吧。”

      “好,那老师您好好休养,明儿我给您拿药来。”
      云怀月替她掖好薄被,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折腾一天,回到公主府时,已是夜深人静。

      她将将坐下咂口热茶,便忆起那人一身的伤,问青潜道:“温琢现下如何了?”

      “回殿下,请了叶公子来看,说伤得不重,只是刚开春,狱中寒凉,怕是要好好将养一番。现已处理好上过药了。”

      “去看看吧。”

      “是。”

      青潜引着她,往温琢住处去。
      途径府上湖景,她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不禁思索起母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她从前一直生长在帝后宠爱之中,一出生,便能得赐封号“昭凰”。
      不仅能与太子一同听太傅讲学,母后还另择李尚仪为其师。
      未成婚,便已赐开公主府,又将神鸟凤凰,赐予她作图腾。

      母后对她的好,是毋庸置疑的。

      如今,她暗自思忖,她同母后,注定不能同寻常人家的母女一般。

      冥冥之中,她总有预感。
      经此一事,她便再不会是曾经那个不涉朝事的公主。

      亦或者言,自那日她与老师将救温琢的法子娓娓道来后,终将会被卷入深不触底的漩涡。

      “奴温琢,参见殿下。”
      云怀月思绪翻飞,突被温琢的跪请吓了一跳。

      温琢已受黥刑,额角上纹刻一只展翅的凤凰。
      原本的如玉面容添了瑕疵,正昭示着他已经是她的家奴。

      “免礼。”

      她走入房中坐下,斟酌半晌,盯着他额上的印记,终是开口道:
      “其实我也不知,让你这般活着,于你而言,是好是坏。”

      温琢静默片刻,跪于她座前,叩首道:
      “于臣…奴而言是好事,能让奴暂且苟活于世,尽力服侍殿下。”

      他字词间的龃龉令她霎时明白,他并未立即接纳这个身份。
      但他绝非谄媚之人,怎会这般言语,只怕是不愿与她多言吧。

      云怀月盯着他瘦削的肩背,忆起他幼时扬名的那句诗——
      璧玉卧壑隔乱雨,时来迎风嵌明堂。

      璧玉埋石,隔绝于世,亦能隔断风雨侵袭。
      若待时机,嵌于朝堂之上,风雨如晦,亦要迎之而上。

      正如身负才名之人,或隐于市,或隐于朝,而后者,显然要更为飘摇。

      能写出这般诗句的人,岂会甘愿苟活?

      她忆起他方才那句敷衍之语,一时有些恼火:
      “你不必奉承与我,我又不与朝堂上那些爱听人溜须拍马的老匹夫一样。按你为人,你大抵是更愿意一死吧?救你,虽是老师所请,但于我而言,我……似乎也不愿你就这般折在党争之中。”

      温琢见她不悦,忙又压低身子,沉声道:
      “抱歉,殿下。可……奴是真的想活着,奴还有许多事未了。无论如何,奴感念殿下今日相救之恩,待事毕,将命还于殿下,亦心甘情愿。”

      “我虽不涉朝事,但常在母后与李尚宫身边,难免有所耳闻。”
      云怀月以为他所言是温府之事,单手撑案,托腮沉思道。

      “父皇龙体欠安,缠绵病榻,温帅对母后摄政颇有成见,当庭质问母后为何不早日议储,由太子监国。指责父皇偏听妇人之言,偏宠外族。”

      “当时,母后并未责罚,只是温帅他越发过分,竟用兵权,来威胁父皇废后。是吗?”

      “许是吧。臣……奴不涉军事,并不知其缘由。”

      她深深望他一眼,接着道:“将帅之才,未战死沙场精忠报国,也未功成身就颐养天年,竟甘愿身涉党争,岂非愧对自己。”

      他忽地冷笑出声:“敢问,如今又有几位将领不涉党争?陛下不事朝,外戚强权压,难免丛生乱象。”

      “温琢,你是觉得母后错杀了吗?”
      云怀月放下手臂,自上而下凝视着他。

      他似想起什么,一时倔性兴起,直迎她的目光。
      却发现她眼中却并非质询,而是带着真挚的疑惑。

      “母后虽代父皇执政,可在朝素来勤勉,无一日不主事。她也曾负才名,这些年,宸国在她治理下,也颇为昌盛。所以,我其实不明白,为何许多朝臣皆对母后不满。若说不合祖制,那祖制,又如何证其合理?”

      温琢读书识人近二十载,深知古制便有“后宫不得干政”一说。

      但她刚才所言,如春水覆于寒冰之上。
      虽不甚温热,但在渗透,融合他的所学所想。

      是啊,总有人拿“祖制”,“自古以来”作文章。

      可祖制,又如何证其合理?

      他忽忆起那些老臣都称她“离经叛道”,还曾对他赐婚扼腕惋惜,不禁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她蹙了蹙眉。

  •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拨雪寻春》已开,疯批美人复仇记,大家感兴趣的话点点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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