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挂云枝》血之青

2、重生

　　乾景十八年，五月。

　　小雨微酥。

　　皇宫内，一辆黑檀木的马车正驶出宫门。

　　前方宫道狭窄些许，驾车的宫人便立即勒住马儿，马车的速度放慢。

　　驾车的宫人正要继续催动马儿向宫门处驶去，就听男人冷沉的声音从车厢内传来：“停一下。”

　　马车骤停。

　　小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男人掀开车窗的帘子，视线透过雨幕径直落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下。

　　宫人提醒道：“将军，这是永宁宫的地界儿。”

　　泥土混着青草的芳香格外清新，远处那座萧索破败的宫殿中正有一灰衣女子打着伞缓步而出。

　　马车隐在宫墙后面，那女子看不见他们。

　　她束好的发鬓上只插着一根镶嵌红宝石的凤簪，女子容颜清丽，身形削瘦，身着灰绫衫，内里是洗得发白的灰衬衣。

　　她走到那处桃花树下，捡起一只遗落的蓝色香囊攥到手心中，便直起身子回了永宁宫。

　　裴衍之坐在马车中，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闭了闭眼，声音沙哑道：“走吧。”

　　马儿打了个响鼻，马车飞驰而过，惊动了正要回宫的宁玉枝。

　　宁玉枝打着伞回头看去，却什么都没看见，她心里松了口气，攥紧香囊进了宫门。

　　.

　　裴衍之回府时头还有残余的阵痛传来，他闭眼扶额，半晌后才下了马车。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激得他在席间与皇帝对话时差点漏了马脚。

　　索性他三言两语糊弄过去，没惹来老皇帝的猜忌。

　　阴沉的天空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裴衍之如往常般下了马车，可这回竟然没站稳，一手扶在马车上，缓了半晌才直起腰来。

　　裴真匆匆出了府邸，见他这模样惊道：“将军！面色怎如此苍白？”

　　裴衍之被他扶住，沉声道：“无事，先回府中。”

　　裴真是他的贴身将官，亦是他的家奴，在前世陪他走到了最后。

　　裴真给驾车的宫人塞了些银子，打发走那人后就立刻追上裴衍之，他皱眉问道：“将军，宫中可是有什么变故？”

　　入宫不过一个时辰，怎的出宫后浑身都像变了个人似的。

　　下面的小厮跑出来递雨伞，裴衍之却没接，任凭自己的身形淹没在雨幕中。

　　裴真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将军和以前不同了。

　　他晃神片刻，便快步跟了上去。

　　堂屋中男人已经坐在上首，自顾自地给倒了杯茶。

　　裴衍之垂眸看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茶水中，他面无表情地和自己对望，可眸子里却透出几分惨然阴戾。

　　他将茶杯放下，同裴真说道：“明日宫中夜宴，你随我一同进宫。”

　　裴真听令，便凝眉问：“将军，近日朝中多有弹劾，责备您领兵数万，应当归还兵权——”

　　话音未落，男人眸中戾气划过：“跳梁小丑，不用理会，当下有件别的事要你去做。”

　　他语气里带着股寒凉，直刺得裴真身上发冷。

　　.

　　永宁宫的宫人稀疏，除了胡嬷嬷和萍儿，只有三四个干杂活的底层宫女。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水雾弥漫。

　　宁玉枝将伞阖上放到桌案旁，坐到软榻上，看着窗外的雨失神。

　　死在那场大雪后，她觉得自己飘荡了很久，但再一睁眼就回到了她十六岁，还未遇见裴衍之时。

　　说幸运也不幸运，因为她回到了遇见裴衍之的前一天。

　　窗外一个小丫头的喊声传来。

　　“公主——公主！”

　　小丫头穿着棕色宫装，俏生生地跑进殿内，一屁股坐到了宁玉枝对面。

　　宁玉枝让她慢点儿，小心摔着。

　　萍儿急着拿桌上的茶碗去喝水：

　　“公主！凤仪殿的姑姑来信儿，说让咱们明晚去参加宫宴呢。”

　　萍儿开心地看向宁玉枝，一时间眉飞色舞，看起来高兴极了。

　　宁玉枝不动声色拿起茶杯，笑着道：“应当是裴将军的庆功宴吧，难为你跑去御膳房打听这些。”

　　上一世萍儿也是这般高兴，还和她谈论了好多关于裴衍之的事迹。

　　萍儿惊呼道：“公主你怎么知道！”

　　随后她便煞有介事地点着头，“不过我们公主向来聪慧，知道也是应该的。”

　　宁玉枝看着眼前女孩儿熟悉的笑容，眼眶突然渗出几许酸涩。

　　萍儿自顾自傻笑了半天，却见宁玉枝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当下一愣：“公主，你怎么要哭啦？是不是宁傲晴那个毒妇又欺负你了？”

　　宁玉枝这才回过神，笑着摆了摆手：“没有，是雨落在了眼睛里。”

　　萍儿便坐到她身边，歪着头问：“哎，公主，你不高兴么？皇后讨厌咱们，已经整整三年没请过咱们出席宫宴了。”

　　皇后厌恶她是妃嫔所生之子，若不是因为公主17岁出降，皇后想快点把她打发走，才不会让她参加今年的宴会。

　　这也是她前世后来才知道的。

　　宁玉枝垂眸道：“自然是好事，我很高兴。”

　　“公主，你知道那个裴大将军长什么样么？”

　　宁玉枝眸子顿了顿，“不知道呢，但是他们都说裴衍之不好看，萍儿你看看我绣的这只蝴蝶.....”

　　她转移话题，并不想和萍儿聊太多关于裴衍之的事情。

　　萍儿憧憬着：“那明天裴大将军的庆功宴上，我们就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啦”

　　“什么好吃的？”

　　这时候胡氏披着蓑衣进了屋。

　　唯一的雨伞刚才被宁玉枝拿走，胡氏就披着蓑衣出去了一趟。

　　妇人年纪约莫五十，体态丰腴，当下穿着棕色的麻布衣裳，发髻规整，通身气势精神利落，双目如炬，看起来不是个好相与的。

　　宁玉枝看着胡嬷嬷道：“是明天的宫宴，皇后让永宁宫也出席，萍儿馋虫犯了，想去席上吃好吃的。”

　　萍儿登时藏到宁玉枝身后，惧怕地努努嘴：“我没有我没有！我可不贪吃！”

　　胡氏见萍儿畏畏缩缩的样子有些好笑：“真是耗子怕猫，一见着我就规矩了，欺软怕硬的东西，怎么在公主面前就没大没小的？”

　　她拎着不知从哪儿得来的青菜放到地上，将蓑衣放到柜子里。

　　萍儿撅起嘴，弱弱地反驳道：“公主喜欢我，哪像嬷嬷，天天嘴里就是规矩。”

　　宁玉枝摸了摸她的头道：“我们萍儿最乖巧啦是不是，”

　　萍儿还没满十四岁，正是孩子心性最强的时候，闻言用力点点头。

　　胡嬷嬷失笑着摇头：“你就宠着她吧，”话音刚落，她拎着菜篮子的身影微微一顿道，“明晚的宫宴，换那身莺黄色的衣服出去。”

　　那件莺黄色的不是最好看的，但却是最低调的。

　　宁玉枝笑着点了点头：“知道了，嬷嬷。”

　　明年她十七岁就可以出降了，现下还是避着点皇后的风头好。

　　按照前世的情形，明日庆功宴上她会被宫女洒上酒渍，因此惹来皇帝的不悦，不得不提前退场。

　　只要她明日避开那个宫女，避开裴衍之即可。

　　.

　　眨眼第二天就到了庆功宴的时候。

　　天色渐晚，大臣们携妻带子纷纷入宫。

　　丝竹雅乐已经奏响，席间一片安宁可乐，圣驾未至，众人低声讨论着裴衍之，无人注意到一个莺黄色的身影缓缓入席。

　　宁玉枝悄无声息地落座。

　　“那裴衍之年纪轻轻大权在握，听说家中还没商议婚事，”

　　“哎呦，听说好几个世家都动了联姻的心思，”

　　“可轮不上咱们，就裴衍之如今的身家......啧啧啧”

　　宁玉枝一边支棱起耳朵，一边趁无人注意，将碟子上新鲜的糕点用帕子包好，打算带回去给萍儿吃。

　　她的位置在流水席最末端的位置，无人注意。

　　上一世裴衍之姗姗来迟，她只要在裴衍之出现时离开宴席即可。

　　宴会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吴国风气开放，此间席面还未全然开动，有贪嘴的男男女女就对饮醉酒，在屏风后打闹嬉戏。

　　趁着混乱的功夫，宁玉枝叫住身后的宫女，叮嘱道：“一会儿我这桌不用上酒，你绕过本公主即可。”

　　上一世就是因为这个宫女在她身上洒酒，才害得她被父皇训斥，惹了裴衍之的注目。

　　那宫女闻言眸子微暗，福身点头，表明自己知晓了。

　　宁玉枝低头吃着桌上的菜品，不一会儿，圣驾亲临，她立刻放下筷子，身形掩在人群中行了跪拜礼。

　　前世吴国皇室被裴衍之杀了个干净，如今看到死去的人重新站在眼前，宁玉枝还有几分不适应。

　　“哈哈哈，众卿平身。”

　　皇帝眼窝下青黄一片，身形瘦削又浮肿，免了众人的跪拜礼后，就和皇后一同坐在了上首。

　　“裴爱卿何在啊？今日是他的庆功宴，朕可不能抢了他的风头。”

　　“皇上，天儿来了信，裴大人正陪他在演武场跑马，可能晚些时候到。”

　　皇后娇嗔了他一眼，“方才刚同你说，瞧瞧您这记性。”

　　“哎呦，皇后说的是，朕都将这事给忘了，这记性是愈发不好了。”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让太监宝顺招呼众臣吃喝。

　　舞姬们缓缓入场，皇帝便举起酒杯沉醉在了声色犬马中。

　　士族贵女们见传闻中的矜贵男人没到场，一时间都心不在焉的。

　　不少人眼神落在容貌姣好的宁玉枝身上，瞥见她头上钗着的凤簪后，又默契地挪开了视线。

　　“她就是那个四公主？长得倒是挺好看的。”

　　“嘘，被三公主听见了，小心你的小命。”

　　宁玉枝全当没听见，嘴里快速地吃着菜品。

　　这些都是永宁宫吃不着的稀罕物，她自己没吃两口，就将菜品们挨个装到自己带来的食盒中。

　　刚才被宁玉枝叮嘱的宫女，当下看着她的动作，眸中划过几分鄙夷。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等会儿有这个四公主好受的。

　　宁玉枝估算着时间，瞥了眼自己桌上的香烛，猜测还有一刻钟裴衍之才会来，便放心地吃喝着。

　　谁料，下一刻。

　　“二皇子、裴将军觐见——”

　　她浑身一僵，掩在人群中只敢微微抬头去看。

　　殿门处，男人玄色的武将圆领衣袍，身着软甲，头戴玉冠。

　　面容冷硬大气，身高九尺，体型健壮，自远处看去人高马大，双臂的肌肉撑起衣料的弧度，小麦色的肤色带着漠北的粗砺，却更显男儿阳刚。

　　他墨眉斜飞，眉眼间带着冷佞和漠视，目露锋芒，战场上的血腥气还未全然消散。

　　裴衍之已经观察宁玉枝有半晌。

　　她掩在人群中，正低着头吃食着。

　　就像上一世那样，胆怯，小心翼翼，在冷寂的深宫中苦苦挣扎。

　　女人似是有所察觉，下意识抬头看过来。

　　在对视的瞬间，男人眸底的阴戾就再也藏不住。

　　阿玉，再来一次，宁可挖开你的骨血，也要牢牢掌在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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