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轮》丹羽雪乃

2、第 2 章

　　下午五点一刻，阳光呈现出一种窝心的暖黄色，斜斜地从高楼之间投下来，在街道上投出了长长的影子。温暖的金黄色中，甚至能看到轻轻飞扬的尘土，轻盈地飘游。

　　优站在玻璃橱窗前，呆呆地看着窗外不曾停歇的人群。老人，小孩，少女，男人，女人，少年。他们穿着不同的衣服，带着不同的表情，迈着不同的步伐，走向不同的方向。他们有的一脸倦容，有的面带喜色，有的略显烦忧。三个，一对，一群，更多的是孤单一人。他们在这个小小的橱窗所见的范围里擦肩而过，空气沾染彼此的味道，然后又很快分离。

　　倒映在玻璃上的透明的自己，不断有人穿过她蓝紫色的眼睛。优盯着那些陌生人们，心底升起了异样的温暖，连同这窝心的阳光一起轻轻膨胀。

　　佛说，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那么这些人，是不是也曾经有过很温暖的故事？

　　她天真地描摹着，不禁微笑起来。玻璃窗上的倒影，也勾起了一个澄澈的笑容。

　　“优？”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唤。优回过头，看见妙子手上拎着一对耳环，轻轻地皱眉。

　　“嗯？”

　　“喂，说要买耳环的人是你好不好，为什么现在是你在那边闲我在这边选啊？”

　　优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笑着走到她身边。“对不起嘛，一时看忘记了。”

　　妙子将手中的耳环帮她穿上，嘴里还抱怨着：“真奇怪，你怎么会那么喜欢看街道？”

　　“因为——”

　　“别告诉我那是因为你觉得路上的人前世都有牵连之类的话，”妙子立刻截断她的话，“说点正常的。”

　　优夸张地干笑几声，“妙子，你不愧是和我混了四年的人了，真是了解我啊。”

　　“拜托。”她翻了个白眼，把镜子递给优，“你的脑袋里尽是这些莫名其妙的想头，要猜也很简单。”

　　“咦？”

　　“好比天上有块很大很大的大陆，湖底其实有座住着人鱼的城市，每个人都有前世遗留的痕迹，地下确实有个伊利西亚之类的，越具幻想性的就越贴近答案。”她耸了耸肩，“这个好看吗？”

　　优甩甩头，耳坠上的白色绒球轻快地打着圈。“挺可爱的呀。”

　　妙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甚满意地摇了摇头。

　　“不行，再换一个吧。”她低下头，神情专注地找了起来，“这个也不错的样子……”

　　优摘下耳环。对面有人打开了窗户，阳光反射过来，恰好刺进了她的眼睛。她微弱地惊讶了一声，眯起了眼睛。

　　睫毛上有淡淡的温暖划过的痕迹，从这一根到那一根，缱绻而优雅。

　　“这个呢？”妙子忽然很兴奋地直起身子，转向优。那个女孩子却这样沐浴在细小的斜晖光束里，闭着眼睛，轮廓柔和得近乎透明。

　　会消失的。妙子下意识地拽住了优的衣袖，眼角莫名地酸涩起来。

　　“喂，优……”

　　“啊？”优回头看着她，眼线低垂。

　　“我……”妙子咬了咬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这样若即若离的感觉，又该从何说起？

　　优只是看着她，耐心地等着下文。妙子很困惑地思考了一会儿，脸上却露出了与话题截然不同的惊讶：“哎，那个不是山本么？”

　　“谁？”

　　“山本琉璃香。”

　　她转过身，顺着妙子手指的方向，看到那个寒冰一般的女孩子，静静地站立在街道上，眼脸下敛，神情依旧那般漠然，白玉般的肌肤浮现着些许惨白。

　　三个流里流气的男青年，从三个方向围住了她，带着一脸涎笑说着什么。琉璃香却依然沉默，既不曾搭理也不曾拒绝。

　　“是在搭讪么？”妙子轻声问。

　　“嗯。”优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没什么好稀奇的。原宿的街头到处都可见这样的场景上演，更何况琉璃香又是这样一个美得出尘的女孩子。

　　一个男人伸手去碰触琉璃香的脸，被她偏头躲开了。优皱了皱眉，有什么模糊的空洞的东西浮上心底。

　　『……她。』

　　她往橱窗前走了几步，仍然冷眼旁观着那四人的一举一动。

　　“山本好像没什么反应的样子。”妙子困惑地说，“我们要不要去帮忙？”

　　优摇了摇头，目光有些冷然。

　　『不要接近她。』

　　『去帮助她。』

　　『不要去。』

　　『危险。』

　　优一直站着没动，直到变本加厉的男人们搭住了琉璃香的肩膀，试图强制把她带走的时候，那些干扰她的杂音才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一种。

　　『去帮助她。』

　　即使危险也没有办法了。优知道的，自己从来都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真是的……等着被人卖了呀……”

　　她定了定神，疾步走出了店门，来到那四人的面前。

　　吸气，微笑。

　　“对不起呐山本，让你久等了呀。”

　　四个人同时看向她，男人们的眼里放出了贪婪的光芒。

　　赤裸的欲望。

　　她下意识地暗自颤抖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琉璃香竟仍能这样面不改色。那个女孩子的眼神依旧森冷，平静如镜。

　　“小姐，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喝茶啊？”

　　那个男人一腔的烟味喷洒在她面前，污染了层层空气。优略歪着头看着他们，露出了最甜美的笑容。

　　“可以么？”

　　“当然可以呀！”他用力地点头。

　　“那么，要和我的朋友商量一下呢。”优轻笑着，莲步轻移，一转眼间就已到了琉璃香身边。然后又是一转眼的功夫，她已经带着琉璃香稳稳地站在两米开外了。

　　“对不起呀，她说她今天不想去呢。”她往前一步，斜挡在琉璃香面前。后背的神经能感觉到琉璃香冰挫一般的视线，一道一道地划在她的背上。

　　真是……她是来帮她的呀，为什么还要被瞪呀？

　　优有那么点想要欲苦无泪的感觉，脸上却仍然维持着微笑——那三个男人带着危险的神情向她们走了过来。

　　“小姐，怎么能出尔反尔啊？你的朋友刚刚明明已经答应了。”最近的男人向她伸出了手，指尖是干燥的枯黄色。优抬手挥开了它。

　　“不要过来。”她沉下了声音，拧起了眉。

　　气温渐低，无奈那三个人并没有察觉出来，仍然一步一步地靠近，伸手——一只离优的左臂只剩一厘米了。

　　但是他什么也没碰到。刚刚还在眼前的身影忽然消失。男人看到一绺玫瑰红色的卷发掠过眼前，迅速抽离。然后是左颈上重重的一个手刀，他吃痛地弯下了腰，反射性地抬手去按痛处。手腕上却突然多了一个柔软冰凉的触感，然后一紧。

　　“咦？”

　　这声惊叹还没有发完，他已经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眼前是一片明晃晃的天空，脊椎粉碎般的疼痛。

　　耳边又连着传来两声人体落地的闷响，还有几声痛哼。

　　优居高临下地站在几秒钟之内就被撂倒的三个男人中间，轻蔑地勾起了嘴角。

　　“真窝囊。”

　　“你……”

　　她斜了一眼，毫不留情地抬脚踩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腹上。

　　“哎哟！”男人蜷起了身体，到嘴边的脏话又被迫咽了回去，只能徒劳地对优干瞪眼。

　　“我说，你们，”她拨开散到身前的卷发，斜睨着狼狈的男人们，目含不屑地开口，“想要搭讪之前，先在家里好好照照镜子吧？就这副德行还敢出门呢，怎么也不会觉得惭愧一下呢。还是说，脑袋这种东西你们早就丢在娘胎里，压根就没带出来？”

　　男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几乎同时从地上跳起来，向优扑了过来。

　　“砰！”不大不小的三声。等围观的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到那三个男人以更痛苦的表情重新倒回了地上。

　　嘲笑声中，优的声音依然锐利可闻：“果然是没有长脑子的家伙……也好，反正我也很久没有好好活动一下了。”她活动了一下拳头，关节发出喀喀的轻响。

　　“哪一个先来？”

　　没有人应答。一个男人忽然挣扎着爬了起来，挤开围观的人群仓惶而逃。另两人见状，也立刻逃之夭夭了。

　　热闹既已收场，人群也渐渐散去。优走回琉璃香身边，微微一笑。

　　“你没事吧？”

　　琉璃香抬头看着她，漆黑的瞳孔倒映出远方的天空。她的表情依然冷漠得像冰——优想不出除了这个还有什么适合形容她。她什么也没说，干脆地转身离开了。

　　“你救了她哎，她居然连‘谢谢’也没有一声？”站在一旁的妙子愤愤地开口，“太无情了吧？”

　　“算了。我也没想和她扯上关系。”优不在意地笑了笑，“回去吧，晚饭时间要到了。”

　　路灯柱下依然有夕阳拉出的淡色的长长的暗影。琉璃香回过头，看着优和妙子远去的方向，晨星般的眸子里染上了点点寒意。

　　七濑宏一这个人，外界素来有很多种评价，且不尽相同。但是有一点是每个人都认可且无法推翻的——这人是个妹控，而且是比较严重的那种。白夜学院曾经有近千号人见证了他把一个因为爱慕之心过于强烈而把优搅得不甚其烦的家伙拖到角落去“喝茶”的全过程，并直接导致此男生以木乃伊姿态在校医务室度过十天，并被学生会会长七濑宏一严重警告。

　　因此，现在这番场景的上演就见怪不怪了。平日里无论何时何处都吃香的学生会会长七濑宏一，现在却对盛怒的妹妹露出一脸讨好的乖巧的笑容，早把他那“众生倾倒”的笑容丢到爪哇国去了。

　　“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对不起安达啊，真的。”他一脸无奈地苦笑。

　　优哼了一声，没有理他。

　　“森井刚来学生会，我只是指导她一下而已，什么都没做啊。”

　　“只是这样？”优危险地眯起眼睛，“那妙子为什么会哭？”

　　“我什么都没做并不代表森井什么都没做。”宏一很无辜地耸了耸肩，“是她自己要凑过来的。”

　　“你不会往后退啊？”

　　“档案室的书架之间本来就没多少地方，你让我往哪里退？”

　　优掰不出理由来了，却还是气不过地瞪着他：“总之你就是不该和女生靠得太近！”

　　“我已经努力了。是她们自己要接近我的。亲爱的优，你能不能不要再为安达的事和我吵架了？”

　　“不能！”

　　“好吧，不能。”宏一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真的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把她宠得过分了，导致现在不仅她任性成了习惯，自己由着她的性子也成了习惯。

　　“你——”优还要发难时，一个谐谑的男声忽然插了进来。

　　“啊啊，学生会会长的尊严就只剩下这么一点了么。”

　　“别在这幸灾乐祸，二阶堂。”宏一苦笑着回头。一个男生从他身后晃悠出来，安然地站在一边。

　　黑蓝色微长的短发，还有深蓝色的眼睛。优常常会在宏一身边见到这个男生，二阶堂恒，出了名的挂名学生会副会长。

　　“你不在你的篮球馆待着，跑这儿来干吗？”优恶声恶气地倒出一句。她对恒的第一印象很不好，直接导致之后他们所有的见面都充满了（单方面的）火药味。

　　恒习以为常地耸了耸肩：“大小姐，我可是受人之托来请你这位尊贵的学生会会长哥哥去礼堂一趟的啊。喂，七濑，那边可是乱成一团了。”

　　“唉。”宏一叹了口气，认命地按了按太阳穴，“不知道到底是谁把化妆舞会这个提案扔进去的？没的给我们添麻烦。”

　　恒一愣，随即笑眯眯地接口：“哦，那个啊，是我扔的。”

　　“…………”

　　“只是随便扔的嘛，我怎么知道刚好就抽到了那一个。”他仍然笑得一脸的人畜无害，“巧合罢了。”

　　“我很想掐死你。”宏一翻了个白眼。

　　“请先去礼堂再掐吧。事情总要有个先后缓急嘛，”恒忽然凑到优面前，“对吧，优小姐？”

　　因为内容跑题而习惯性地开始神游的优，一回神就被面前特大号的俊颜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往后跳了一步。

　　“干吗突然发神经啊你？！”

　　恒依然顶着他绝对无辜的微笑，侧着头道：“小姐，明天的化妆舞会有舞伴了么？”

　　“什么？”

　　“舞伴。”

　　优皱了皱眉：“没有。”

　　“那么……”

　　“没门。”她干净利落地一口回绝。

　　恒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好吧，我不得不接受再一次被你拒绝的事实。”

　　“不用担心，以后还会有的。”优斜瞪了他一眼，用力地踩着步子走开了。

　　看着优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宏一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愈加担心，只得摇了摇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每次见面都要这样剑拔弩张的。你到底哪里惹到她了？”

　　“这个啊，你还是去问问你的宝贝妹妹吧。”恒不在意地微笑，“我们只是在错误的地点和错误的时间认识而已。”

　　“什么意思？”

　　“别问啦。你再不走，礼堂就要横尸遍野了。”

　　啊啊，真不愧是七濑优呢。看来这个恶劣的印象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改观咯？

　　恒若有若无地微笑着，跟着宏一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亲爱的孩子呀……』

　　金发的女人向她伸出手来，半垂的刘海遮住了本就模糊不清的脸庞，『回来……回到我身边来……我需要你呀……』

　　优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她。黑暗中，她仿佛看到女人嘴角狰狞的笑意。

　　『为什么要怕我呢？我是你的母亲啊……』女人缓步靠近，吐出冰冷的呼吸，『我不会伤害你的呀……来，过来……回到我身边来……』

　　『不要过来！』优大叫着，慌忙向后迈了一步。她握紧了拳头，却依然抑止不住不知名的颤抖。

　　『为什么呢？』女人停住了，略侧着头看着她，『你不要你的妈妈吗？』

　　『你才不是我妈妈！』恶心——那样一整片灰暗的看不清的脸孔，让她感到由衷的恶心，『滚！』

　　『不能这样哟……』女人幽幽地笑着，再次向她走来，『这样是不对的哟……』

　　『不要……』女人冰冷的之间已经触到了她的锁骨，缓缓上爬，带来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优抗拒着，却动弹不得。『不要过来！』

　　『好难过哦……妈妈好难过哦……』女人贴了上来，丝绸般柔软的金发散落在优的脸上，脸孔却依然是这般的模糊，甚至透着一些腐烂的气息。

　　『小珞怎么能不要妈妈呢……妈妈好难过哦……』她的手掌慢慢包裹住优的脖颈，渐渐用力，『你怎么能不要妈妈呢……』

　　『唔……』铺天盖地而来的压迫感，紧紧地，紧紧地桎梏在优的咽喉处，几乎要挤碎她的五脏六腑。

　　会死的……

　　『小珞不可以把妈妈一个人丢在那里哦……你要和我一起去那边……一起……一起去地狱吧！』

　　女人推倒了优，干涩而凝重的呼吸拂在她的额间。润滑的手指像毒蛇一般紧紧地圈住她的脖子，越来越紧。

　　『……救……命……』

　　优徒劳地挣扎着，却只能看着黑暗汹涌而来，瞬间吞没了自己。

　　“不要啊啊啊啊——！”

　　她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滴冷汗落到了紧攥着被单的手背上。

　　同一时间，上铺也有了响动。妙子慌忙从床上跳下来，摸开了床头灯。

　　“优！”

　　“……没事……”优虚弱地回应了一声，神情木然地抬起头来，“没事，只是一个恶梦而已。”

　　“真的没事吗？”妙子担忧地问，伸手拨开她汗湿的刘海。忽然，一道银光闪过了优的眉心。

　　这……是错觉吗？

　　“没事。你别担心。”优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抬头向她微笑着，“是我小题大做了啦。”

　　她的笑容很勉强，眉间仍然带着恐惧的后继。然而优依然微笑着：“真的，只是个恶梦而已啦。”

　　“没事就好。”妙子很体贴地没再问下去，“来，躺下来吧。”

　　优顺从地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好，冲妙子抱歉一笑：“真不好意思，又把你吵醒了呢。”

　　“跟我客气什么啊。”妙子微微一笑，帮她掖好被子，“反正我也已经习惯了。”

　　“什么意思啊。”优撅起了嘴，“我又不是故意的……”

　　“知道啦知道啦。”妙子笑着关掉电灯，爬回上铺，“不要想太多，好好睡觉哦。”

　　“嗯……”

　　下铺晃动了几下，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优均匀的呼吸声。妙子却没了睡意，呆呆地坐在床上。

　　多久了呢？她和优认识了也有四年多了吧？时光总是以这样快得惊人的速度悄然流逝，一回头，上一秒发生的事情已经成为了一种回忆。它们这样交织在一起，勾画出一整幅的画卷。上面有很多人模糊的笑脸，优的，宏一的，还有……千佳的。

　　无论多少次地想起那个温暖的女孩子，她总是这样的心疼。嫉妒，羡慕，内疚，还有各种各样复杂的情感，密密麻麻地罗织了一张带刺的网，紧紧地包裹住自己。

　　她想起宏一和千佳在一起时的笑脸，明晃得像十一月的太阳，温暖而不灼人，幸福得那么骄傲。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这么笑了，再也不这么笑了。它已经和千佳一起渐行渐远，再不归来。

　　她最喜欢的那个他，已经不是那个他了。她这样守着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妙子收起膝盖，将冰冷的脚掌重叠在一起。

　　枕头下躺着转学申请书，上面已经盖上了学校的印章。而她依然没有勇气告诉宏一。

　　更没有勇气告诉优。

　　说什么呢？

　　说“因为不想再看到宏一所以转学”？还是说“因为已经厌倦了现在的情况所以想要结束”？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要丢下优，丢下那个半夜会做恶梦惊醒的女孩子，丢下那个懒得打扮自己的女孩子，丢下那个三不五时就会发呆神游的女孩子。

　　她要为了自己的自私，丢下她么？

　　妙子环抱住双膝，低低地哭泣着。

　　“优……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