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江山外》姬流觞

6、第六章（修订）

　　七娘和青皮钻进林子里以后，一队黑色铁骑风驰电掣的从山村方向卷来。到了驿站这里，江大春忽然勒马停下，警惕的打量着周围的情况。
　　常队扭头看了一眼陈历，见陈历微微摇了摇头，便按捺住不耐等在原地。
　　江大春在堂屋里走了一圈，然后来到厨房。老者和小二的尸体都已经被七娘扔到了后山悬崖下面，青皮也按照七娘的嘱咐，把这里都搜□□净。但凡值点钱的或者能留下什么信息的，都被带走或销毁，连地面都被青皮铺了一层新土。
　　江大春踢了踢脚下，露出凝固的血迹。嘲讽的撇了撇嘴，并没有继续查探。
　　那把影军的制式短刀不仅卖不了钱，还有可能带来麻烦；所以，七娘用完之后擦拭好便放回了原处。江大春抽出刀，看了看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才叫人递给常队。
　　常队看完交给陈历，陈历说：“这是鹰队的人。难道折在这里了？”
　　江大春翻身上马，却让其他人去搜一下附近，说道：“我的消息就是鹰队的朋友那边传过来的。鹰队比咱们早出发三个月，他们的任务是找到两无斋的宝藏。”
　　常队刺道：“看来你那个朋友没活下来。不过也对，这种吃里扒外的事儿，每个队都容不下呢！”
　　江大春呵呵一笑，阴冷的看着常队道：“吃里扒外？谁敢说鹰队能活着回来？谁敢说回来之后，不会在半年后被咱们吃掉？常队，影军里只有强者为尊，吃里扒外也要看谁更强。”
　　常队的脸刷的沉下来，手上一紧，嘣的一声，掌中刀依然跳出刀鞘。其他队员下意识的呛啷拔出刀，待到发现对峙的两人是正队和副队时，不由得面面相觑。只有陈历，安静的看着这一切。
　　江大春突然哈哈大笑，“常队，你的刀绷簧坏了。”
　　常队也笑了，“看来要好好修理一下。”
　　说完，一名搜查回来的队员过来汇报没有发现什么时，常队猛地挥刀砍下，那人突遭变故来不及反应，已经身首异处！
　　陈历脸上平静，但微微收紧的肩膀透露出他的恐惧。
　　常队这才收刀道：“强者为尊？说得好。”拍马领先而去，去的方向赫然是醴酒镇。
　　陈历使人放出火箭，看驿站迅速落入火海，便紧跟着离开。挣扎飘摇了这许多年的破败小驿站，终于变成一堆残垣断木！

　　火光红透了天空，却没让七娘变色。她带着青皮熟门熟路的穿过林子，那些看着挡路的树木草丛只要那么一绕一转就闪出一条肉眼几不可查的小路。有几次，青皮甚至只是凭着倒伏的枝杈才能勉强辨认出路的样子，但七娘的脚步从未因此放缓。青皮稍微一闪神，便要落后几步。让她不得不有意忽视那些刀剑一般锋利的枝丫，拼了命的跟上。
　　因为怕七娘真的就这样丢下她，青皮开始没话找话：
　　“你怎地认识这些路？”
　　“打猎。”
　　“妇道人家出来打猎啊？”
　　“我嫁过来丈夫就已经被抓走了，后来老太太也过世剩下我一个人，土地都被村里收回去，没得办法只能做这个。”
　　“难怪！村里向来是这样欺负人的，也难为姐姐了。”
　　“不妨事，怎样都能活。再说，我也不会种地。在家的时候，跟着爹爹打猎，所以倒也不为难。”
　　“原来姐姐这本事是家传的。难怪看着不太像一般的套路。”青皮默默的在心里加了一句：就这钻林子的样子，也是野兽成了精，哪有半分人的模样。忽然忆起老者躺在地上被扒皮的样子，青皮心中一寒：她不会真的是妖精吧？自己抱大腿抱到个妖精？
　　青皮小时候姆娘经常用山精鬼怪吓唬她，后来虽然知道那是吓唬人的，但潜意识里已经深深地种下了根。
　　这么一犹豫，脚底下就放慢了速度。
　　七娘扭头看了她一眼，青皮蓦地意识到自己想左了，连忙加快脚步跟上。随即想到七娘竟肯扭头看她，想来也不是表现得那么不在乎自己，心底轻轻的松了口气。
　　“云姐姐这是打算投亲，还是做什么？”
　　“没想好，就是走走吧。”
　　“过了醴酒镇，有个岔路口，七娘姐姐打算走哪条？”
　　“久涵关吧？”七娘脚步微停，看了看前方，眼神闪过一丝向往，“那边有个伊林城，听说不错。”
　　青皮微微皱眉，“那可是伊林是北戎的领地，他们都是野人，吃人肉喝人血，姐姐不怕么？”
　　七娘笑了：“你听谁说的？他们和我们一样，只不过平日里以牛羊肉为主，不吃人的。而且他们多数都是随季节逐水草而居，没什么固定的地方。当年齐太祖打仗最远打到了勒敕台，依山建城，把关内贫民迁移过来屯兵种地，才有了伊林。伊林城农牧杂居，受关内影响颇深，他们的富户贵人都已效仿关内生活为荣。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的。”
　　“云姐姐知道的这么清楚？”
　　“小时候在那边住过几个月。”七娘微微颔首，神情毫不掩饰的落寞起来。那是她过往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几天简单而快乐的日子。
　　青皮心里却是一惊，难道七娘是北戎人？难怪她行为如此怪异！果然是蛮夷出身。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该怎么办呢？
　　不怪青皮汉蛮分的如此之清。当初，文竹远本来就是北边归化的卑先人，现在控制岚河关的是曾经从遥远的西域跑来归化哧墨靑族。这些几乎灭族的部族仰赖着大齐的庇护才得以生存下来，并接受中原的教化与哺育繁衍生息。如今齐主蒙难，这些人不思反哺，反而倒打一耙落井下石，分疆裂土，甚至妄想入主中原！所谓养不熟的白眼狼，也不过如此。
　　文竹远代齐称帝后，整个中原士子官员敢怒不敢言，但汉蛮之间的对立却更加深刻。青皮出身官吏世家，自然深受影响。

　　不知不觉间，青皮和七娘的距离渐渐拉开。林子里三步开外可能就看不到对方的影子，等青皮发现失去七娘踪影的时候忍不住心里一慌，随即释然。
　　这样分开也好。她出来以后也不是没走过林子，多转两圈出去并不难。何况她还听到河流的声音，顺着水声走，总能发现官道。相比之下，这个七娘却显得高深莫测，难以琢磨。青皮是想找个保护伞，但这保护伞若是有毒，她还是早走为妙。
　　方才在店里，她也认出了七娘手里拿着的那把刀。开始以为是七娘的，心下颇为惊喜。待看到七娘又把那刀放回去，知道不是七娘，不由微微可惜。
　　七娘若真是那些人的一员，她阮家兴许还有些希望。
　　青皮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张望，此刻她已经孤身一人。林间风声飒飒，头顶枝叶重重，已经看不到冲天的火光。但是青皮还是觉得那些火应该是那些人放的。她知道朝里派出了不少人来这边查什么事，若是他们的同伴在这个驿站里遭遇什么，在看到那柄刀的时候，他们放这把火也是情有可原。

　　青皮仔细听了听，不远处传来清晰的水声，看来不远了。在确定了方向后，连忙向着水声发出的方向出发。可惜，事实和她的设想差距有点大。难怪官道弯弯曲曲绕了很远也没人走这片林子，除了树大草深，还有许多干枯的枝干被结实的藤蔓吊在半空。青皮走到精疲力尽，回头一瞅还能看到自己在出发地留在树上的黄色砍痕。
　　正沮丧间，忽然一股腥风从侧后袭来，青皮下意识的向右斜前方闪开，那里正好有棵吊起来的两只胳膊粗的树干。咣的一下，青皮的脑袋磕到树上，树被撞飞，一道黑色的影子刷的从身边闪过，落到她面前。
　　青皮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条巨大的黑狼——不对，是条黑狗。那个尾巴毛茸茸的卷着，若不是定定不动，总让人觉得它随时会摇摆起来。
　　狺狺的低吼从野狗抖动的喉咙间发出，狗嘴微微裂开露出里面黑红的牙床和雪白的獠牙。青皮惊讶的发现那野狗落地的地方，居然是这片林子中相对平坦的一处！
　　难道这狗是故意选在这里攻击自己？
　　念头一闪而过来不及惊讶，呼——
　　一股沉重的气体压力从后边扫来，青皮被野狗吸引了注意力，猝不及防被扫了个正着，右半边身子好像被一根巨大的木棍敲中，整个人向左横飞过去。也就是这一瞬间，那野狗也动了，一个纵跳在空中亮出獠牙，冲着青皮的肩颈咬了下去。
　　青皮反应极快，右边身子被打麻了，身体左偏压住了左手的灵活性，却仍然手腕一抖，勉力将左手短刀抛出。生死在此一举，准头力道都提升到了青皮的极限，一道寒光奔着野狗的脖子就过去了！
　　电光火石就是生死之别。
　　狗若不顾一切的咬她，这把刀一定会插在狗脖子上，狗会因此偏了准头，但青皮的半个身子也会被獠牙穿透甚至撕裂！绝难逃过野狗的下一击。除非狗这时候选择退却避让，那青皮或可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狭路相逢勇者胜，青皮赌的是一个畜生的怕死。但是，这种凶悍会算计的野狗会怕死么？
　　青皮眼睛一闭，心想，没死在鬼头刀下却死在野狗嘴里，难道她命该当绝吗？

　　“铛”的一声脆响，青皮的刀被什么打飞，接着黑狗一声哀嚎半空中猛地斜飞出去，像是被什么打飞了一般！
　　“畜生！你果然来了！这次别想跑！”一声娇斥。青皮睁眼一看，就见七娘正拿着根棍子呼呼的追着黑狗打。
　　明明树高草深到处是障碍的林子，这一人一狗却似跑在空地，左冲右突闪了几闪便没了影子。
　　青皮扶着腰站起来，只看到不远处草木一阵乱摇，接着便是野狗哀鸣不断，也看不到七娘在做什么，很快就没了声息。环顾四周，突然安静下来还有点渗人，青皮深吸一口气肋骨那里扎针似的的疼——刚才那一下子，怕是把肋骨敲断了。
　　正想着，七娘的影子从远处的林间若隐若现，不一会儿便走到跟前。看到草尖掠过七娘的腰部，青皮恍然惊觉方才七娘追踪野狗时，居然没有草高！现在回想瞬间留下的影响，七娘就像一只狗或者猫窜进了草丛里。
　　“这是哪一门的功夫？没见父亲说起过这种本事啊！”青皮心底惊惧更浓，“看那怪模怪样的，绝非我中原所创。她果然是异族！”

　　七娘手里拎着一根又粗又长的棍子，那只黑狗已经断了气被挑在棍尖儿。
　　七娘露出少见的笑容：“这畜生跟了我们一路，这片地界就这里适合它伏击。我原想着等在这里干掉这畜生后，再去找你，没想到你自己来了。伤的可严重？前面不远就是醴酒镇，若是能走我们可以过去找个大夫看看。若是很严重，只怕你要在这里等等，我找人来抬你才行。”
　　看着狗血滴滴答答的落下，闻着鼻端飘来血腥的气息，但都没有七娘话里话外的意思更让青皮惊惧。这七娘到底发现没发现自己是有意逃走？若是发现了，她还这样说又是为什么？转念一想，七娘话已经放在这里，自己想单独走怕是不可能了。莫不是七娘对自己别有所图？
　　心念电转，青皮只犹豫片刻便横下一条心道：“不用不用，我们赶紧去镇上吧，天快黑了！”
　　七娘没有多问，点点头，挑着黑狗前面带路，只几个转弯便能看到林子外面的官道。她当然知道青皮有意离开自己，本来是要随她去的。但是又怕她走不出这林子误入大山深处，便一直跟着。这只黑狗不过是偶尔发现，并非早有察觉。七娘也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为啥要保护青皮。但是她的性子向来如此，一时想不明白的事也不会费心去琢磨，只专心做她想做的事就好——哪怕她不知道这样做的原因。

　　七娘找水源自然比青皮快，即便如此，她们也在山里又走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才找来到溪边。青皮四下跳到溪边的高石上向远处看，已经能看到醴酒镇高扬的旗帜。
　　七娘则开始处理那只野狗。剥皮分肉，动作麻利，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这只狗正是当初引她发现山洞后来却是她屡次求而不得的那只，连那油光水滑的狗皮都没有一丝变老变糙的迹象。
　　溪流潺潺，七娘哼着小曲，动作敏捷的撕扯着皮肉，从驿站搜来的不知谁的匕首在她手里上下翻飞，若不是溪流中的水浓稠红艳，真以为她只是个溪边浣衣的娘子。
　　青皮在上游洗脸顺便检查伤口，看到七娘对那血腥场面视若无睹，甚至还开心的哼着小曲，忍不住皱起眉头。仔细一听那曲子，竟然与她听过的胡曲类似！虽然不一样，但那腔调总是没错的！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最后的验证——七娘真的是个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