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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物伤其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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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沅秋被阿辰这个名字搅扰了好几日,心莲见她心烦,以为她是闷在府中觉得无趣,便劝她出门走走。谁想这一日,正是这一时兴起的出行帮她解了困惑。
她在茶馆坐下时,里面已相当热闹。一个瘦小但嗓门洪亮的说书先生正站在桌案后,讲故事讲得口沫横飞。
“要说我们这位景王殿下,生来就是做将军的。先帝残暴,当今陛下看不得百姓受苦,发兵围了京城,却一连几日都未攻下。景王赶到后,当天夜里就带兵入了城门。”
他说得发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其后这一年,各地都不太平,靠谁呢?还是咱们景王殿下。他领兵在外不过一年,大梁境内便都安定下来,那些看着陛下根基未稳,起了些歪心思的藩王,这才死心塌地地服了陛下。”
顾沅秋听得出神,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杯壁,冷不防旁边有人叫起来:“景王爷不也是藩王吗?怎么这几年里还留在京城,没有之藩呢?”
她抬眼望去,那人坐在一片黑压压的茶客里,辨不出是谁。
说书的那人呛了一下:“景王殿下怎能和一般的藩王相比?他是陛下的亲弟弟,亦是陛下最为赏识的将才,陛下恩典,准许他居于京城,也可见陛下识人用人之心。”
底下一片低低的颂圣之声,又有一人出声问道:“那景王殿下那支飞卢军,也是在这一年里练出来的吗?”
说书人听见“飞卢”二字,眼睛亮了一下,得意洋洋地开口:“可不是吗!客官看着年轻,想来当年飞卢军得胜回京时,你也还小,未必记着。我可是亲眼见过大军还朝的景象。嚯,那个气派,一色的玄甲铁骑,规整得好似一个人,半点不闻嘈杂之声。咱们大梁的兵啊,就属飞卢军最为精良了。”
下面有人附和:“也是,之后和幽国那一仗打得真狠,要没有飞卢军,指不定拖到猴年马月呢。”
说书人叹了口气:“听说陛下本来没想让景王带兵,毕竟他连年奔波在外,才回京不久就要出征,确实也太劳累了。但那次是景王殿下主动请缨,立下军令状要在三月内平了幽国之乱。”
“难道我大梁无人了?怎么事事都要景王爷亲自上阵呢?”
说这话的正是方才质问为何景王不之藩的人。顾沅秋这次留意着他的声音,看清了他的脸。平平无奇的样貌,一身朴素的灰衫,只嘴角那抹笑有点耐人寻味。她不禁寻思起这人的身份,而与此同时,二楼雅座里两束目光也落在了这人身上。
“微之,这人说话有点意思,你不去查查?”程子熙边喝着茶边慢悠悠问道,见晏微半晌不答,又横过手肘轻撞了他一下,“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晏微这才从顾沅秋身上收回目光,语气里不知为何带了一丝笑意:“还用查吗,你可还记得那句‘欲入东府,先着粗衣?’看这身灰布衣,十有八九是太子的人。”
程子熙放下茶盏,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你还笑?京中说王爷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估摸着都是从那边传出来的。要我说,太子也是个没脑子的,最不可控的东西,他拿来当利剑伤人,也难怪屡屡斗不过四殿下。”
晏微摇头:“正是这种东西才伤人,若是用得好了,未必有输于刀剑。只不过他做在明处,四殿下做在暗处,这一点上,确实四殿下比他聪明。”
他们说话间,那位说书人已被那人激得有些急了:“谁说我大梁无人?你可知景王自请去前线,为的是谁?”
顾沅秋不觉屏住了呼吸,台下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偏那说书人讲了一下午的书,刚刚又置气一喊,此时有点喘不上气来,扶着桌案咳了好一阵。待他咳喘停息,楼上晏微和程子熙也说完了话,正好听到他下面这句。
“景王之所以执意出征,是因为他的长子晏辰死在幽国人手上,他一怒之下……”
顾沅秋脑中嗡地一响。晏微还有个哥哥?她怎地全然不知?
晏辰?阿辰?
台下也是哗然一片。程子熙皱眉看向晏微:“这小老儿是谁?他说这些做什么?”
晏微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侧头唤道:“沂风。”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桌侧瞬间已立了道黑影:“在。”
“去查查这人,不要打草惊蛇。”
沂风应声退下。没等程子熙再说什么,晏微已经站起身出了雅间。
“微之你……”
晏微走得很快,几步便下了楼梯,站到了尚且还在发愣的顾沅秋面前。
“阿沅。”
顾沅秋一惊之下抬头:“……殿下?”
她下意识地去看那个说书人。他已被几个好奇的茶客围了起来,没了方才的气性,磕磕巴巴回应着他们:“这,这,小老儿我也只知道些皮毛,适才多说了两嘴,诸位客官别找我打听,来,我们还是坐下喝茶……”
“走吗?”晏微轻声问她,顾沅秋犹豫了一下,感觉出他并不想让她听下去,便也站起身来。
他们走至门外,程子熙方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微之你可真不够意思,说好请我,这顿茶钱还是我……”看见顾沅秋,他的话头猛然打住,“你是……顾娘子?”
顾沅秋屈膝冲他行了个礼:“不知公子是?”
晏微在旁咳了一声:“文焕是程御史之子,亦是我的多年好友,你不必对他见礼。”
顾沅秋听了心中一动,不答晏微,反偏头问程子熙:“你就是那位带走青鸾的程公子?”
“是啊,娘子怎知……”程子熙瞥见晏微的表情,愣了一下不知是否该说下去,“嗯,不知微之有没有告诉你,我思慕青鸾姑娘已久,但我父家教森严,此前都是借着微之的名义护她。这次微之帮她赎身,我亦说通了父亲,才得以迎她回去。”
他说思慕二字时口气有些生硬,脸色也不太自然,顾沅秋看在眼中,暂且压下心底的一分怀疑,转而看向晏微:“原来你不喜欢青鸾啊?”
晏微迎上她的目光,表情很认真:“嗯。”
他应得很轻,顾沅秋却觉得心里莫名动了一下。她忽然出现一个荒唐的念头,文亦非来找她,或许不只是看中了她为父平反之心。
但是怎么可能呢。晏微此前,只怕连她的名字也未曾知晓。
既然如此,那晏微为何至今都未娶妻?
这个问题是他的私事,她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只忍不住道:“可青鸾会怎么想?满京城都传你喜欢她,若是她当真,此刻伤心的不还是她?程公子说带人就带人,又可曾问过人家姑娘的心意?”
程子熙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在一旁张口结舌:“我,呃……”
晏微忽然拉过她的手腕:“阿沅,我有话和你说。”
他的手依旧凉得惊人。顾沅秋没有心理准备,此刻只觉与他相贴的皮肤上传来一阵细细的战栗。
“好,若是殿下不介意,我也有话想问殿下。”
真是薄情……初次他望着青鸾的那眼神,连她也被骗了去。顾沅秋被他拉着往前走,却觉得手腕上那阵凉意慢慢爬了上来,慢慢渗入心底。
若程子熙当真喜欢她,倒也罢了,但更可能的是,无论是晏微还是程子熙,对青鸾的情意都是假。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她忍不住便颤了颤。
“阿沅冷吗?”晏微察觉到她的异样,有些抱歉地松开了手,“我忘了我这病。”
顾沅秋摇头:“我不冷,无事。殿下……要和我说什么?”
程子熙已经离开了,此时他们二人站在一条喧嚷的街道口,正是日暮时分,夜市的摊贩们正在支起摊子,打着招呼彼此调笑,透出些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不想让你误会。”
像是老套的话本故事。在醉香楼初露头角的女子被旁人排挤,他看不下去,便主动出手为她解了围。女子心存感激,询问是否能为他做些什么。
他想了想道,有一支自己幼时听过的歌,不知歌名,自唱歌的人离去后便再未听得。既然她有一副好嗓子,日后便多学些曲子,他得空便会来听。
女子的容貌昳丽,可他所注意的只是她的眉眼。远远看去,她那双含情之目会让他想起故人。
故人?
“是……殿下的母亲吗?”顾沅秋轻声问。
晏微的脸上闪过一丝难辨的情绪,他垂下眼,睫毛的阴影微微颤动着,撒谎道:“是。”
顾沅秋曾听说,景王和王妃伉俪情深,十数年前王妃过世后,景王便再未娶妻。而那时,晏微应当还是孩童年纪。
“所以,我看的不是她……从来都不是。”
那种细细的战栗感又爬上了皮肤,可这次,明明他并未碰到自己的手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中翻涌,顾沅秋不知自己为何会对这句话有反应,可她控制不住。
“殿下这样,很伤人。”
晏微抬眼看向她,眸中微闪:“阿沅的意思是?”
顾沅秋抿住嘴唇。她能猜到,青鸾被晏微救下的那场“意外”,是出自谁的安排。可权谋算计,根本算不尽人心。
那日青鸾的笑忽然又出现在眼前,她说那句“倾心于我”时,眼中分明有瞬时的凄婉。
她虽一直提防于她,但此刻却莫名地开始可怜她。文亦非也好,晏微也罢,甚至那个将她带走的程子熙,都不过是将她视为棋子,却无人会问问她,是否发自内心地想被如此对待。
同为女子,她要走的,或许是和她一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