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簟秋》水生萧止

18、幽明异路

　　“阿沅嫂嫂——昭儿要听嫂嫂唱歌，唱歌——”

　　晏微走进来时，正见到晏昭抱着顾沅秋的胳膊撒娇。他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跳，故意放重了脚步，咳嗽了一声：“殿下，今天的日课可交了？”

　　晏昭嘴一扁，冲他做了个鬼脸：“今日过节，先生也放假，不用交日课。”见晏微的目光扫向顾沅秋，他忽有所感，带着点坏心眼儿地又往顾沅秋身边蹭了蹭，“不过，阿沅嫂嫂说，她喜欢用功的孩子，所以昭儿还是做了日课，明日再带给先生。”

　　“嗯，殿下最乖了。”顾沅秋正在给他叠纸蝴蝶玩，没顾得上去管晏微周身瞬间低下来的气压，“但是嫂嫂不太会唱歌，殿下若确实想听，还是再问问旁的宫人吧。”

　　晏微心中一动，可未待他开口，晏昭已经又撒起了娇：“可昭儿就想听嫂嫂唱的，嫂嫂嫂嫂……”

　　顾沅秋被他缠得没法，犹豫了一下道：“嫂嫂只会唱一支曲儿，殿下若是不喜欢，我便不唱了。”

　　“不会的，嫂嫂唱什么都好听！”

　　晏昭着实烂漫天真，对她也亲近异常。见四下除了晏微也没有别人，顾沅秋忍不住伸手捏了下他的脸：“是首很老的曲子，殿下一时听不明白也不打紧，日后便懂了。”

　　“一念缘法，一世殊途，
　　问山不语，问水成枯，
　　苦啊苦啊神佛不渡，
　　只为你呀引颈就屠。”

　　她声调柔婉，嗓音亦轻，奈何哼唱着的词句却那般苍凉。晏微同她只隔着几步的距离，近到能看见她唱歌时睫毛的轻颤。一点一点，合着那缓慢的节拍，他心中似有什么也渐渐舒展开来，又随着她最后一句的收束被狠狠揪紧。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这首歌。上一次是六年前，在沈家后院的院墙之下。当日他想，若能翻过这堵墙，是否就能见到那音色婉转的小姑娘。今日他们之间无墙相隔，但他也已永远失去了跃墙而过的机会。

　　他此后着意查过这首歌的出处，却找不到第二个记得这首歌之人。那不是大梁的民歌风格，它太寂寥，又太广阔。

　　那是居于塞外之地的幽人才会写出的词曲，是他的故乡之歌。

　　晏昭到底年纪小，只知调子听着舒服，嘴角不觉上扬，待她唱完后方问：“阿沅嫂嫂，昭儿确实不太懂，这是在唱什么呀？”

　　顾沅秋只是笑：“殿下，现在蝴蝶也折好了，曲儿也听了，是不是该去把蒸糖梨吃了？入秋了气候干燥，殿下多少吃点，润润肺也是好的。”她抬眼望了望窗外，“还有个把时辰就该用晚膳了，再晚点吃，到那时又嚷着没了胃口，娘娘可要心疼的。”

　　那碗冰糖蒸梨方才便摆在桌边散着热气，如今已经不烫了。晏昭听她的话，乖乖地端起了碗。

　　“母妃说，今晚父皇要摆家宴，嫂嫂也会来吗？”

　　顾沅秋早已从晏微那儿得知此事，冲他摇摇头温声道：“府里还有事，嫂嫂得回去处理，昭儿跟着娘娘去吧。”

　　这场皇室的家宴景王同晏微都会去，她却没理由留下。

　　见晏昭一口一口吃得香甜，她转头轻声问晏微道：“程大人和程夫人还在里面吗？”

　　今日中秋，陛下准许妃位以上的嫔妃家人入宫探望。程家夫妇和程子熙早早地便候在了宫外，因为探视时间不过半个时辰，算着，应当也快出来了。

　　晏微点点头，这才在她的身边坐下：“这么见上一面，娘娘怕是要伤心好久。”

　　“我想也是如此，”顾沅秋忍不住叹了口气，“听说程夫人身子也不太好，程府没个贴心之人照料，也难怪娘娘忧心。”

　　她忽然想起了青鸾，不知她如今在程府是何种光景，正出神间却被晏微打断。

　　“阿沅，”晏微托着腮，偏头望她，“你方才那支歌，是从哪里学来的？”

　　顾沅秋不答反问：“世子觉得好听吗？”

　　晏微认真点头：“好听，就是太悲了些。可是，你知道吗阿沅，我总觉得，你是那种能托住悲哀之人，唯有一场大悲沉淀下来，才会有你如今这样的气质。”

　　她一愣，一时竟不知晏微究竟是在夸她，还是忽然起了试探之心。她只作出听了个玩笑的模样，刻意在语调里带了些不满道：“不过是家里的老妈妈平日哼的曲子，被我记下了，世子便这般咒我。若我说我家庭圆满，诸事顺遂，你这话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

　　晏微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他想了想又道：“既如此，今日中秋，阿沅想不想回家看看？”

　　顾沅秋的手微微一抖。稳下心神后，她轻声道：“不必。倒是给世子说中了，我的爹娘都已不在，因而无家可回。说是大悲，亦不为过。”

　　半真半假，肃而不哀。这是她第一次和晏微谈及内心灰暗的隐秘，但她总觉得，好像已经说过了百次千次。在许许多多的场合里，她等他问，他等她答。而她不会答。

　　她很平静，晏微也是。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她沉默地受了。

　　晏昭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有宫人进来收拾蒸糖梨的碗筷，顾沅秋托她给晏昭拿件外衫来披着，又顺势问了一句：“程大人他们还在吗？”

　　那宫人应道：“大人刚走，现下应当还未出宫门。”

　　她看了一眼熟睡的晏昭，犹豫了一下，晏微却已在一旁站起身来。

　　“娘娘现在怕仍在伤心。不如，阿沅随我去找文焕问问方才的情形，再去陪会儿娘娘吧。”

　　在很多时候，她和晏微确然心意相通。顾沅秋将外衫给晏昭披上，跟晏微一起走出了玉芙宫。

　　**
　　“微之！”

　　两人刚刚绕过朱垣街旁的一处假山，便被程子熙从背后叫住。晏微转身，看了眼他身旁的小内侍，疑惑道：“怎么你一个人？中丞他们呢？”

　　程子熙低声说：“我让爹娘他们先走，说有东西掉在路上了，想回来找一找。”

　　他的面色并不太好，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些不对劲。晏微和顾沅秋对视了一眼，心中各自都有了猜测。晏微便对那小内侍道：“你先下去吧，之后我会送程公子出宫。”

　　“微之。”小内侍刚走，程子熙便抓住了他的手，“我没什么东西掉在这儿，我只是想来找你。”

　　晏微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别急，你慢慢说，是遇到什么事了？”

　　程子熙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妄议新法，会是怎样的罪？”

　　晏微皱眉道：“是说张相？像他那些新近实施的令法，本就是该拿出来让众人议论的，若一点反响也无，反倒不对劲。”

　　顾沅秋却在一旁接着他的话开口：“但也要看这个议论者究竟是谁，和新党的关系如何，以及所谓的‘妄议’到底‘妄’到了何种程度。真正被拿来定罪的不是说了什么，而是旁人如何解读。”

　　程子熙这才像是回过一点神来：“我想也是。”他仍有点恍惚，却也下定决心般，抬头看向他们两人，“微之，顾娘子，我偶然发现，青鸾在抄写一些议论新法的诗作，言辞之间颇让人心惊。”

　　“青鸾？新法？”顾沅秋惊讶出声，随即急道，“程公子你……说清楚些。”

　　青鸾怎么会写这些东西？要把这两件完全无关之事联系起来，中间绕不过去的，必然是文亦非。可是，他想要做什么？

　　程子熙却沉默了，只又向晏微投去一瞥。顾沅秋立刻意识到，此事他不仅怀疑青鸾，也怀疑她。偏偏从她的立场上来看，她根本无法为自己辩驳。

　　却是晏微先开了口：“你说吧，阿沅在这里，她也想知道。”

　　他的言外之意让程子熙愣住了。他见晏微神色认真，咬了咬牙，轻声道：“正如顾娘子所说，此事可大可小，但我担心青鸾背后有人指使。那些诗或笑或讽，看风格并不像是她自己所作。我不知道她是从何处得来，这两日我暗中观察，也未见有何异样。但是……”

　　但是，若有人在程府中搜出这种“反诗”，不论它出自何人之手，程中丞都会面临一场难以预计的劫难。

　　晏微无疑也想到了这点。他皱着眉头问程子熙：“前几日，青鸾都去过何处？”

　　程子熙想了想：“多是我领她一道在京中游玩，其间也陪她去过一次醉香楼。”

　　“醉香楼？她还回去做什么？”

　　程子熙没料到顾沅秋的反应会如此大，有些愕然地望向她：“她说想去看看自己住过的屋子，也和之前的姐妹叙叙旧，我陪她到了门口，她进去待了一阵就出来了。和她一起的那个姑娘好像叫……朝颜。”

　　“不，不是程中丞。”顾沅秋心猛地一沉，口中无意识地便将这句话说了出来。晏微听她声气不稳，有些担忧地在一旁拉住了她的手腕。

　　“阿沅，你说什么？”

　　心里的那阵恐惧翻涌上来，几乎就要将她淹没。顾沅秋反握住了晏微的手：“殿下，你代我同娘娘说一声，我不能回去陪她和殿下了。我必须立刻出宫，去一趟醉香楼。我怕……我怕何学士有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