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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采薇痴儿 ...

  •   “阿沅应当已经知晓,我并非晏家独子。”

      顾沅秋没有回避他抚上她眼角的手,点了点头。有了说书人的那番话,她并不觉得惊讶,只有些不解,为何自己此前从未听过相关的传闻。

      “是父亲有意瞒下来的,”晏微看出了她的困惑,解释道,“京中知晓的人并不多。”他又闭目想了想,自嘲般笑了一声,“罢了,我本想瞒你,奈何你还是被卷了进来。说到底,我也有私心,有时恨不能拉着你……同我共沉沦。”

      他在讲一个听着十分久远的故事,表情淡漠,神色疏离,仿佛那故事中的人物与他并无关系。

      “或许京中仍有人记得,陛下是藩王出身,但已没有人再提起,陛下举兵前,曾向幽国借过兵。

      “不过,当时天子也只是一个不得志的王爷,幽国凭什么相信他,出借兵力助他……谋反呢?”

      那两个大逆不道之字,他说得很轻,但丝毫不含混。顾沅秋听着,忽然开口:“借兵容易还兵难。”

      “正是。”晏微有些赞许地点头,“幽国最终应允,未必没有存着这个心思。不过,陛下为显诚意,还做了一件事。他将自己的长子送去了幽国,为质。”

      “太子?”顾沅秋惊讶出声,“此事我亦不知。”

      “不是什么光彩经历,陛下和太子应该也都无意宣扬,”晏微冷笑了一声,“晏昤这样的昏庸之人,之所以坐上这个太子位,一半因为他是长子,一半则是因为陛下对他心中有愧。”

      顾沅秋忍不住叹道:“难怪总有风言风语,说陛下同太子不合。父子人伦,若是只剩愧疚猜忌,如何能够长久。”

      说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话中带刺,不觉抬头去看晏微的眼:“我不是那个意思。”

      晏微嘴角微扬,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顿了顿,他继续道,“太子为质一年,终于被幽王放还时,大梁境内已是刀兵四起。陛下根基尚未站稳,父亲既要防诸王二心,又要留意边境生乱,委实脱不开身,因而,他让我的兄长,当时只有十五岁的晏辰,去护送太子返京。”

      顾沅秋想起说书人那句“死于幽人之手”,心里瞬时冷了下来:“但是出了意外?”

      “意外?”晏微低低地说,“若是意外却也罢了,父亲不会怨怪至此,母亲也不会郁郁而终。

      “幽国想敲一笔钱粮,陛下未允,招致幽王记恨。太子回程路上遭遇刺客追杀,是我的兄长拼死护下了他。”

      “当日情急之时,他们二人躲入一家农舍,刺客追至此地,扬言若不交出太子便屠戮整个村庄。兄长不忍见此惨状,想要和太子交换衣饰,代太子出面。可晏昤只想保全自己,也担心兄长走后自己再次遇险,坚持不同意他的请求。”

      顾沅秋咬住嘴唇,轻轻碰了碰晏微微颤的手:“后来呢?”

      晏微反手握住她的手:“后来,兄长和他的争执引起了刺客注意,藏身处也暴露了,最后二人虽幸得逃脱,但兄长重伤,太子面上亦留下了一处刀伤,至今仍有疤痕。

      “其实,兄长虽然伤重,但回京后若悉心调理,也未必便至于身死。可他却于病将愈时,死在了流窜于京的幽国探子手中。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幽国,父亲也相信了,他在惊怒之下自请发兵伐幽,一路势如破竹,直攻至雍州城时才受到阻碍。父亲围城多日,终于耗至城中粮米用尽,雍州的守城夫妇出城请降,想以自己之死换一州百姓安居。

      “但父亲当时杀红了眼,只想为兄长复仇,守城夫妇死后,他并未阻止部下屠掠雍州,放任那里……成为人间炼狱。”

      “现在的雍州城,只是沿用了雍州之名,实际上,那儿的居民大都是后来迁过去的。它这一处土地上,染遍了无辜者之血。”晏微说至此,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越发用力,“我亦哀于兄长之死,但雍州之难,却是父亲自己造下的杀孽。”

      “晏微,我只问你一句,”顾沅秋声音发颤,“哪怕知道了这些,你仍然当他是你的父亲,对吗?”

      他看着她没有出声,顾沅秋心中激动,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在他的床前站起身来:“我是个女子,没有上过战场,或许在你们这些做将军的人看来,杀一个人和屠一座城,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人命何其轻贱,军功,权势,哪一样不比人命来得重要!”

      晏微垂首,目光落在了被她甩开的那只手上。

      “可我是个大夫,我费劲心力地救人,不是为了让他们不明不白地死去。若殿下也和王爷一样,那我真是……”

      真是看错了人。

      没有出口的后半句话就断在那里。她大口大口地吸气,可胸中郁愤依旧无法纾解。

      “阿沅的爱和恨都很纯粹,这样真好。”

      她没想到却等来这样的一句话。等反应过来时,忽然悲哀得想笑。纯粹?若果真纯粹,她现下就不会出现在晏微面前,也不会这样痛苦。

      她已身在深渊。

      “可我……”晏微慢慢地开口,目光仍没有看向她,“我做不到。阿沅,我和你不一样。

      “你知道吗,父亲的双膝都有很严重的问题,不能久站,天冷时甚至会痛得无法入睡。因为当年,他在屠了雍州城后,独自在冻住的雪地里跪了一夜。”

      顾沅秋冷笑道:“一双膝盖,就能抵掉那么多人命吗?”

      晏微摇头:“当然不能。其实,我是最没有理由去原谅他的人。”

      他终于抬起眼,强迫自己对上顾沅秋的目光:“阿沅,我是父亲的养子,我的生身父母早已死在他们出城纳降之日,我是那座死城里,唯一活下来的人。”

      噼啪一声,床边的灯烛炸出了一只烛花,可整个屋中静得连呼吸声也无。过了好一阵,顾沅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疯了?”

      反而是她不敢去看晏微的眼睛,只语无伦次地问道:“为什么?”

      可是越问,她心中越发清明。景王和晏微之间的微妙气氛,王府中的桂花树,书房里的云峰墨,一件一件,如此都串了起来。当真相以如此□□而残忍的方式摆在她面前时,她方才的控诉忽然都变得可笑了。

      她出于连自己也不理解的心理,粗暴地将晏微推向了她的对立面,却完全没有想到,对于那个她所憎恶的群体,他从来不是受益者。

      “就为了他救下你?”顾沅秋轻声说,“就为了他抚养你?”

      晏微,不要这样,这样太痛苦了。

      爱和恨本就应该纯粹。

      “我七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晏微没有答她,像是沉入了回忆,“那天极冷,外面的积雪甚至埋掉了半扇门。府里没有医生,父亲将我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裹紧,在天寒地冻中背着我出门寻医。他的膝盖本就不好,那日走了很远的路,到得医馆时,已经连站也站不住了。

      “九岁那年,我因为贪玩,在后园中自己燃着了烟花,谁想却起了场大火,将一处楼阁几乎烧尽。父亲把我从火里拉出来,自己的头发却被烧去了一半。”

      “十岁时……”

      “晏微。”顾沅秋忍不住开口,“别说了。”

      他真的听话地安静了下来,可这样的安静却让她心里堵得发慌。她扭过头去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咬牙道:“罢了,你说吧,说出来会好受一点。但是在那之前,我得告诉你,王爷给你的那种墨,有问题。”

      听了他那些话,此刻她自己说着都难受起来,可是晏微却并未露出惊讶或惶惑的神色,他平静得,就好像此事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阿沅是不是想问,”晏微凝视着她的脸,慢慢道出她有意回避着的困惑,“既然救下了我,为何现在,又要杀我?”

      他的唇角扬起微弱的弧度:“我从得知自己的身世开始,便开始学着做一个纨绔。父亲是喜怒无常之人,对我好时亦有,起疑时亦有。我知道,父亲其实未有一刻不担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一个声名狼藉的浪子形象,是我最好的保护。

      “但真正让父亲动杀意的,是我两年前接手了飞卢军。这样说,阿沅会懂吗?”

      她懂个鬼!青鸾那句话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她的脑海。她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想来却如被狠狠刺了一下。

      他这个人,说难测也难测,可说天真,却也天真得让人心惊。

      “殿下是,害怕王爷做出什么来吗。”

      “知我者阿沅。”晏微满足地叹了口气,“母亲死后,父亲的精神便越发不好。他近来时常提起过去之事,对我也越发严厉。飞卢军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他性格又太过偏执,我放不下心。

      “我不会原谅,我亦没有资格代我真正的爹娘原谅。我只是厌憎了杀戮,一座雍州已经够了,如果可以,就让仇恨终结在我这里,终结在我身上。”

      他说得如此坦荡,望向她的眼中却仍盛着犹豫和不安,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阿沅现在还生我的气吗?”

      明明背负了最多的人是他,被撕裂又被拼凑还强撑着笑出来的人是他,被迫和仇人同住一件屋檐下的人是他,只会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别人却被反刺一刀的人是他,可到最后,却又是他来这般卑微地问她,是不是还生他的气。

      生啊,当然生,她是这样地恨面前这个人,恨他判不出对错的“软弱”,恨在这软弱面前失了魂魄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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