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浪漫》空壳面包

6、06 回复

　　莫砺峯身上穿的毛呢大衣，来自无性别极简品牌Travelin’。

　　宋凝工作室出品，全手工缝制，世上仅此一件。

　　因为是初版样衣，没有通过复审投入生产。设计部门对这个产品倒是挑不出什么瑕疵，但商品部门经过成本核算之后提出异议说净利润不行，不符合品牌定价标准，加上包装和推广费用，上架跟亏钱没区别。这是小众品牌走向商业化的必要妥协。

　　当时林深正好在场，她拎着外套看了看，毫不吝啬地赞美这个巧克力色调得巧妙，加上连帽和羊角扣设计，低调简约之余不失书呆子气质，莫名适合莫砺峯。

　　林深零元购拍下，直接把大衣穿了回去。后来家政人员收拾整理，大概以为这是男士服饰，分类归入了男主人的衣橱，林深搬离时也没有带走。

　　此时此刻，她看着像素模糊的偷拍画面，辨认着衣服的细节。心想事实真残酷啊，没分手时见不到他穿，分手了倒见他穿着去见新女友。

　　说不定还不是“新”女友。

　　林深心脏跳得很慢，思绪仿佛飘坠在不知名的山谷，被风吹霜打，顷刻凋零砸入深不见底的泥沼里。

　　在她不知道的时刻，或许事情早已发生了。

　　凌晨见面的年轻男女。同一辆车。明显熟识的社交距离。女方还挺着大肚子。

　　任谁都没办法蒙着眼睛说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评论区里真真假假地扒着这段恋情的蛛丝马迹。譬如女方被偶遇的产检。譬如男方可疑的飞行轨迹。网友喧喧闹闹地直接盖章认定了他们的恋爱关系。

　　原来莫砺峯也会浪费宝贵的工作时间深夜会佳人啊。林深讥诮地扯了扯嘴角，她不想自怨自艾，却又情不自禁陷入漫无止境的自我厌弃。

　　她还以为他心里只装着杨伊琦一个人，哪料到人家事业爱情皆阔步向前，心上人早就和AI应用技术一样更新换代了。

　　只不过对象不是她。

　　画面中傅宁四肢纤细，只有腹部微微隆起，照评论区扒的时间线，是三四个月左右。

　　那时候林深和莫砺峯名义上还在一起，但林深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资格，义正辞严或歇斯底里地去指责他道德上的缺失。

　　毕竟在他们默认的关系里，从来没有制定过与此相关的准则。在莫砺峯的认知里，这或许连出轨越界都算不上。

　　林深觉得自己没有很难过。

　　只是些许惊讶，以及些许恶心。

　　她发了一会儿呆，强迫自己放下手机不再看，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

　　看一眼屏幕，来电没有备注名字，但这串数字她再熟悉不过。

　　是莫砺峯。

　　大概是发现了她已读不回，打电话来催她别浪费时间，赶紧确定取回画的方式。

　　这么仔细又着急地清除前任留下的、无关紧要的痕迹，很自然地就令人联想到，是为了让现任干干净净地住进去。

　　你缺这点钱吗？林深止不住恶意地想道，又不是多好的房子，ANYtime变现第一桶金时买的，配置放到现在早就不够看了，名下那么多产业，随便搬到哪里不行？

　　莫砺峯没有间断，给她拨了三个电话。

　　林深一个都没有接。

　　仿佛只有整个人蜷缩起来才能勉强呼吸。她将脸埋进膝盖里，胸腔闷得发痛，嫉妒与悔恨随着血液冲刷四肢百骸，心脏被压缩成一碗苦汁。

　　地球最北端的狂欢派对，持续到后半夜才正式宣告结束。

　　林深一直没睡，在其他人醉醺醺躺倒补眠的时候，裹着厚重的毛毯去了二楼露台。

　　二月的北极圈，白昼来得很慢，天空是一片澄澈深蓝，群星在头顶静默无声地闪烁，雪山与冰川被照得透亮。天地之壮阔，令人感到格外渺小。

　　在一个不抱任何期待的时刻，林深见到了极光。

　　轻盈似空气，奇异如幻影，代表着幸运的绿色光芒游移在冷岸群岛上空，野性而孤独。

　　有些风景是不需要分享的。在这转瞬即逝的几分钟，林深平静且快速地回忆起关于莫砺峯的所有过去。

　　他的妥帖。

　　他的直接。

　　他的克制与敷衍。

　　他的勉为其难与不喜欢。

　　林深客观理智地承认了自己恋爱失败的事实。在此之前她常常试图回避这个结论，觉得莫砺峯不喜欢自己也无所谓，莫砺峯也不会轻易喜欢别人。但林深显然判断失误。这没什么好自我欺骗的，无论什么事，认了错才能翻篇。

　　极光消逝，天空恢复澄净的蓝，林深冷得呵出一口白雾，用戴着手套的指尖，笨拙又缓慢地一字一顿打下回复：

　　「麻烦你将画放到物业那里，我尽快让司机去取。另外重要的东西我皆已带走，如果你再发现有什么落下，不必联系，直接丢掉即可。」

　　客气至极的措辞，不逾矩，有礼貌，非常符合他们现在的关系。

　　这条消息没有得到莫砺峯的任何回复。

　　大概是无关紧要，不值得为之浪费时间。

　　林深不太在意，她进步得很快，已经学会不再为无谓的事情沮丧。

　　在离开朗伊尔城返回奥斯陆的途中，收到司机发来的消息，说事情已经按照吩咐办妥，底下附图一张。林深没有点开缩略图，回复说“好”，随即右滑清空收件箱，关机黑屏，拉下眼罩继续睡觉。

　　**

　　宋凝在结束拍摄项目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准备赶往巴黎时装周。

　　林深不打算与她同行，也不打算回国。最近莫砺峯在国内露面的频率远远高于以往，她暂时做不到若无其事，为了避免碰面，还是放任自己漫无目的外出散步比较好。

　　她把常用手机塞进行李箱深处，在奥斯陆买了一部新手机和一张新卡。宋凝忧心忡忡地录入她的新号码，叮嘱她不要一个人往偏僻地方跑，尽量呆在市中心，等她忙完这段时间就马上飞过来陪她。

　　林深笑骂她瞎操心，挥手目送他们一行人进安检。

　　她其实完全没想好接下来要去哪里，但也不是很想继续在奥斯陆待着，点开购票软件翻了一会儿，最后临时意起，决定就近先去一趟赫尔辛基。

　　在候机闲逛时，看到一对举着自拍杆拍Vlog的亚裔情侣经过，她又突发奇想在机场商店购入了一台便携微单相机，打算学很多人那样，将这段未知的旅程以影像形式记录下来。

　　因为林深决定今后不再回忆与莫砺峯有关的事情。

　　所以这份难过将是绝无仅有的，十分珍贵。

　　赫尔辛基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小而美，林深在老城随便入住了一间酒店，出乎意料正确的选择，无论去湖海还是教堂广场，都可以轻松地步行抵达。

　　打开录影模式独自出行，对林深而言算是一件新鲜事儿。

　　以往外出采风，她也有过独自旅行的经历，但更习惯随身携带速写本，用眼睛看，用画笔记。作为一个艺术创作者，她更关注情绪与感知的变化，而非风景本身。

　　透过相机镜头见到的世界是诚实而稳固的，不会被投入额外的主观色彩。林深将相机放在公园长椅上，看一个芬兰小朋友跌跌撞撞地追一只鹅，喝着咖啡散漫地度过了一个清晨。

　　看得饿了，就随人潮去附近有名的海港市场，那里有各种季节性蔬果与海鲜，还有少许粗糙却有趣的手工艺品。一个个摊位逛过去，林深尝到了格外鲜美的北极虾塔塔吐司，以及味道匪夷所思的鳕鱼汤。

　　勉强舀了几口，林深忍不住第一次将镜头转过来对准自己。她坐在小餐厅安静的角落，先四处张望一下确保无人看见，随后才微微低头看着屏幕里的自己，像说悄悄话一样，愁眉苦脸地抱怨一句：“好神奇，怎么会这么难吃？”

　　因为一个人旅行，没有人能帮她处理吃不掉的分量，她只能可耻地浪费了食物。

　　午后天空还是灰扑扑的，风没有那么犷烈。林深已经适应了北欧挥之不去的萧肃与湿冷，她换了一块相机电池，打开摄像头，没有预设地向前走。

　　来到坦佩利奥基奥教堂，是在两个小时之后的事。

　　世界上唯一一座建在岩石之中的教堂。

　　设计师斯欧马拉聂兄弟从岩石顶部向下挖掘，凿开岩床作为中殿，并将碎石堆砌在四周岩壁上，令建筑内部保留原始、粗犷与古朴。圆穹顶覆盖以直径24m的铜板装置，通过180个玻璃窗连接到天然岩壁，如果是晴天，日光会从混凝土梁滤下，顺着坚固的墙壁照亮整个大厅。

　　可惜与林深相伴而来的是一个阴天。

　　教堂里光线昏暗，几乎没有其他游人，只有一对中年模样的斯堪的纳维亚夫妇带着他们年幼的孩子，坐在岩壁巨大的管风琴下。

　　孩子有时候绕着座椅跑来跑去，有时候整个人贴在起伏的岩石上。中年夫妇一直坐在那里，肩膀靠得不远不近，孩子父亲安静地低着头，母亲的视线则望向孩子，偶尔会态度不太严厉地让他停止奔跑。

　　高纬度地区的日落来得格外仓促，还没到五点，天色就已迅速地晦暗下来。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身材瘦削的斯堪的纳维亚女人走过去将孩子牵走了，棕色络腮胡的男人起身目送他们的背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半晌，随后双手插袋沉默离去。

　　空荡荡的岩石教堂里只剩下林深孑然一身，她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将电源耗尽的相机收起。

　　在教堂即将关闭对外开放的最后几分钟，她漫无思绪地望着岩壁上从冰河时期遗留至今的刻痕，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与莫砺峯第一次见面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