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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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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凛冽,尚未回春。
今日是晏小将军班师回朝的大喜日子。
班稚一早就等在侯府门口。
侯府人口简单,老侯爷与妻姻缘和美,统共只育下这么一个老生子,倾其所有,疼爱非常。
班稚散着长长的头发,蜿蜒在腰后被一根红绳子松松系起来,她怀里藏着软乎乎的粟子糖,拿身子护着不肯见风。
侍女芽儿要抱过来,班稚摇摇头,说不用了。
这是花奴往日最喜欢的,要细细的筛好粉,裹上糖霜,见了风就没这么绵软了。
班稚等了许久,铁蹄开路,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侯府的正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侯夫人端庄贤淑,发丝束的干干净净,呼奴携婢的踏出府门。
她双目微红,向前一步,完全忽略面前的班稚,先唤:“我儿、”
班稚不够高,踮脚去看车队,视线里却只瞥见枣红骏马的鬃毛。
丫鬟们层层叠叠的围上来,将班稚挤到了最后面。
她有些失落。
她也想第一眼就看见花奴。
慌乱间,不知是谁踩住了班稚的裙角,她站不稳,有双手在后面推了她一下。
噗通——
班稚紧紧闭上眼睛,意料之内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出现。
哆嗦着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狭长柔婉的眼睛,那双眼睛分明多情,眸色却浅,像冰川上常年不散的薄雾。
猝然一扽,叫她站直。
“花......”她眼睛弯弯,欣喜非常。
字在舌尖打了个滚,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垂下眼睫,嗫嚅着,“将军。”
侯夫人刚提起的眉头又松缓下来。
晏归点点头。
班稚这才扯出笑来,怯怯的,像枝头鲜嫩的花苞,“你回来了。”
她扑过去。
被稳稳接住。
侯夫人蹙眉,晏归不着痕迹的挡在班稚面前。
“我儿来前修书一封,”侯夫人顿了顿,抚了抚发髻钗环:“人可安好?”
修书一封么。
班稚抬眼看他。
晏归垂敛着眸,没有说话。
还是侯夫人先开口:“怎么没看见你带回来的人呢?”
侯夫人话音刚落,便有人高声:
“在这儿——!”
马儿踢踏,但见队伍骚动,从里面走出来个身形清瘦的士兵,再走近些,见其身姿骨架,皆不是男儿所有。
她拆下甲胄,笑的春光明媚:“夫人安好?”
丝毫不见局促。
班稚注意到,侯夫人万年不变的端庄面具上,裂开了一道罅隙,是班稚从未见过的温柔殷勤。
她招招手,对儿子都没有的张开怀抱:“过来,让我看看。”
“欸!”她应的清脆,乳鸟投林一样的飞扑过来,落在侯夫人怀里,黏黏糊糊地蹭蹭。
莫说是晏归这一列手下将士,就连熟悉侯夫人的婢子,都大吃一惊。
侯夫人什么时候,对外人这样亲昵过了?
两人简单叙旧,那位女子终于还是将目光落在了班稚身上。
那一眼,犹如被毒舌绕颈,审视着下口位置,冻得班稚一个激灵。
只是片刻,她又亲亲热热的开口,唤了一句姐姐。
仿佛班稚感觉到的,只是自己先入为主的恶意揣测。
侯夫人横来一眼,先是落在班稚身上,转而又掠过晏归。
她在等晏归开口。
下一瞬,精铁护腕贴在班稚面颊上,冻得她一个激灵。
“小善,你好好待她。”
班稚没有听明白。
那女子毫不畏怯,扬起笑来:“请姐姐安,我叫珠珠。”
他不曾告诉班稚对方的身份,就这样拍板定夺地叫班稚对她好。
班稚很蠢,十六岁前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小结巴,十六岁后的岁月被晏归护在身后,什么也不懂。
她学不来人情世故,她不知道这个时候,几十双眼睛都在看她。
“小善。”晏归蹙眉,又唤一句。
班稚点点头,后退半步,抿唇有些局促:“都听将军的。”
侯夫人的脸色这才和缓下来。
她看着晏归,张了张嘴,却看见他向珠珠走去。
略微一顿,他牵起了对方的手。
侯夫人挽着那女子的手,头一次笑的这样开怀:“快进来。”
怀里的粟子糖热的烫人,班稚差点抱不住。
班稚愣在原地,那女子已经一脚迈进正门,招了招手,好亲热:“姐姐快来!”
侯夫人不着痕迹地拉过她的手,看着班稚,眼神淡漠:“去备饭吧。”
珠珠很活泼,牵着晏归就往里走。
从始至终,他没有回头看过。
芽儿扯了扯班稚的袖子,声音很轻:“小夫人,外头冷,赶紧进去吧。”
她为班稚打开侧门。
班稚抬眼。
正门在她面前咔哒关上了。
侯夫人不喜欢班稚,不管多少年,她从来不允许班稚从正门进去。
其实哪里用得到班稚去备菜,她少叫班稚去过她的院子,班稚只能灰溜溜的回了房。
班稚不识字,晏归班师回朝,是叫亲卫送出来的口信。更不要说侯夫人口里的那封信。
她从收到讯息的那个日夜就开始等,芙蓉花被面的褥子晒了又晒,晏归用膳的白玉小盏早早就搬出来了。
只是烛海燃烬,班稚也没能等到晏归回来。
*
次日一早,院子里的粗使就早早起来,往日没有这么快,只因着晏归回来,便将几分闲散变做十足恭敬。
班稚一夜未眠,天光透进窗纸里才浅浅打了个盹儿。
她怀里的粟子糖早就凉透了,硬硬硌在肤肉上,氲出一小团红。
“小夫人。”这是侯夫人身边的翠香。
她将班稚叫起来,觑她一眼,很有些怜悯。“夫人叫您过去呢。”
这是好新鲜的事情,往日侯夫人巴不得离她越远越好,生怕沾染什么腌臜,如今破天荒将她叫去,实在摸不清头脑。
班稚应下。
她其实还没有用饭,肚子饿得有些发慌,头重脚轻的进去,还记得规矩,低头看脚尖,唤一声母亲。
“姐姐用饭了么?”一道明媚女声。
她也在这里。
班稚张了张嘴,却被人直接打断:“她用过了。”
是班稚最熟悉的人,她一夜未归的花奴。
班稚点点头,不记得是怎么开口的,她回:“我吃过了。”
“那就好,昨日没有好好叙话,老夫人留我在这边,怕我吃不好睡不好。”她抿唇一笑,有些羞涩:“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班稚。”侯夫人从不唤她的小字,淡淡:“我记得你那间院子光照好么?”
光照自然很好,晏归知道她喜欢长乐,便将那里独有的婆婆丁移来了江陵,落在光照最好的院子里,才能长活。
班稚绞着手指,甲床月牙儿有些泛白。
侯夫人:“去我库房拨些东西,添进院子里。”
翠香自然应是。
她罕见地露出个笑来,“小善,东厢的院子能住的惯么?”
东厢。班稚记得那里,侯府最边角的地方,离晏归的书房也远。
侯夫人做的决定,除了宴归还能权衡一二,旁的人,都不能够。
她要班稚搬进东厢,还要欢欢喜喜,感恩戴德地做出一副淑良贤德的样子来。
她迟迟未曾开口。
“住的惯。”
晏归抬眼,看向竖在厅中局促不安的班稚。落下杯盏,犹如重石压在班稚身上:“她住的惯。”
班稚的不答话,反倒成了不懂礼,不知趣。
“是我抢了姐姐的屋子么?”珠珠突然开口,打断了班稚的思绪。
她很轻地哎了一声,“我没想的,我住东厢就行。”
侯夫人当机立决:“你身子弱,又刚从外边回来,是要好好将养。”
“珠珠记得了。”她笑了笑:“那就劳烦姐姐。”
她抬眼看向班稚,眼中清朗,是无知无觉的胜利者。
珠珠,果然是个如珠如宝的样子。
侯夫人喜欢,花奴……花奴也喜欢。
等珠珠挽着侯夫人的手高高兴兴去看院子的时候,班稚仍攥着袖口,唇角抿的死紧,不肯抬头。
她少时简朴,来到这样一个富贵堆儿也没失了本真的样子,头上一朵青绿绒花,就算作梳妆打扮了。
“东厢,也好。”
班稚一颤,很快让开半步。
晏归动了动手,将她头上那朵小小的绒花摘下来,声音低沉而缓,“去了那里,能落个清净。”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旁人的刁难,侯府的不清净,还有别的班稚不肯说的。班稚有很多想问的话,张了张嘴,又咽下了。
他很高,从前就嘲笑班稚是个小矮子,垫脚也不过只到他下巴。
“不会说话了么?”
晏归动了动手,在她面颊软肉上很轻地揉了揉,不带旖旎意味,倒像在安抚孩童。
“小善。”发髻被簪上什么东西,落下来时清脆的一声响,“我来时见到,觉得很衬你。”
班稚颤着眼睫,粉光脂艳的一张小脸,很讨人喜欢。
她自己不知道,硬要端出一副大人样子,蹑手蹑脚,也很可爱。
“我……我听话。”
因为花奴的好,所以我听话。搬去别的院子也好,还是留在这里,等花奴给我一个解释。
虽然已经叫自己故作坚强,还是免不了开口先淌泪,多委屈的样子。
晏归这个人就是这样,他不想说的事情,拿刀架在脖子上都未必能逼他开口。
“好乖。”微微倾身,凉如玉的指骨落在耳垂上,“等我。”
他顿了顿,又道:“东西也有,还在你熟悉的位置。”
晏归的话染上几分不清不白的颜色,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班稚,你不是侯府的夫人。
不是花奴明媒正娶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