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王羡

3、虚伪

　　——毕业了可以考虑吗？

　　关于问题的回答是什么，她想不起来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道，辽原在当时一定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不然，她没道理追着辽原跑了一年，还是以那种幼稚的方法。高考结束，高三（3）班组织了一场同学聚会，明明都毕业了，辽原还是穿着那身蓝白相间的校服T恤。

　　晚上七点，她躲在街对面的梧桐树下，她视力好，一眼就看见辽原的蓝白校服在一众同学里十分显眼。心跳不自觉的加快，她退回梧桐的阴影里，循着声音往好友指间一扫，打火机“啪嗒”一声，一抹猩红在晚风里烧燃又熄弱。

　　“给我来一根儿。”

　　许如柏摇了摇头，嗓音倦淡：“别，不然亲嘴糖白吃了。”

　　“真紧张，烟给我，抽两口就还你，”牙齿抵住玫瑰薄荷的糖果摩擦，咔吱咔吱的响声透过骨传导传入耳朵，“不然太紧张了，真的。”

　　“忍着吧。”许如柏不为所动。

　　“我们不会亲的，辽原是好学生，他就算答应和我在一起，也不会那么快，”宋弥新掐着未燃烧到的烟尾拿过来，姿态娴熟地凑到唇边，“而且我还含着糖呢，两口而已，不会有烟味的。”

　　“小心点，别让辽原发现你过去都是装的。”

　　宋弥新掸了掸烟灰，缓缓吐出的烟雾模糊了她的表情，她说：“没事儿，我装的好，他不会发现的。”末了，又补上一句，“一会儿他出来了记得多拍几张照，我回去欣赏。”

　　“知道。”

　　“好，”宋弥新归还了烟，缭绕的雾气彻底散去，“那你打电话把他喊出来吧。”

　　“行。”许如柏了然，滑开滑盖手机打算输入号码，一串手机号还剩两个数字，手机屏幕忽然让宋弥新按住了，“又怎么了？”

　　“还是有点紧张，”宋弥新咬碎了糖果，咕咚一声咽进喉咙，“我小皮筋在你包里吧，给我，我把头发扎上去，披散着好不习惯，风一吹盖脸。”

　　许如柏盯着宋弥新看了一眼，乌黑的发、殷红的唇，看着可乖。她躲开手拿远了手机，手指连按两次数字键盘，说：“不要纠结这些有的没的，嘘——”

　　手机接通，许如柏按照来时约定好的说辞开口：“你好，同城鲜花快递到了，麻烦下楼签收一下……”

　　一旁的路灯闪烁两下，大概是里面的钨丝接触不良，梧桐的阴影湮没在坏掉的明亮里。人在黑暗里更容易紧张，宋弥新看见许如柏收起手机准备走，连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要不等他下来了再走。”

　　许如柏冷笑：“要不然你别告白了，我们直接走也行。”

　　“那还是算了。”宋弥新识趣的松开了手。

　　等许如柏走出两盏灯的距离，宋弥新收回眼神，她攥紧了拳头转移注意力，嘴里默念一会儿要告白的开场白，默念到一半，一道影子不声不响的笼罩了她。

　　空气里多了一股皂角粉的香气，宋弥新暗暗咬牙，暗骂自己默读太投入，都没听见脚步声。

　　“辽原，我——”

　　“不是辽原，你看清楚我是谁再告白。”隋意昂着下巴，眼神随意地扫向女孩儿怀里抱着的百合，“辽原不能来，我帮他来取。”虎口卡住花束往上一提，他随口问道：“里面有小纸条吗？没有的话你口述给我，我帮你转达。”

　　“不需要，”宋弥新脸色一冷，伸手想要抢，“我自己来。”

　　隋意反手一躲，嬉皮笑脸地说：“明白，你想亲口和他说，那你要不去居民楼边上的巷道里等着，我们聚会结束打算抄近路从那儿走，信不信由你。”

　　话说完了，他抬脚走出梧桐的阴影，路灯里的钨丝“哔啵”一声，再次亮起的光拉长了地面上的两道人影。

　　少年偏头看向宋弥新，说：“或者，你和我上楼，等聚会散了找辽原说也是一样，班里的同学都在呢，就差你一人。”

　　宋弥新沉默，她在高二开学前选择了跳级，从高一（1）班跳到了高三（3）班。同班一年，她还是没能融入新集体，今晚的毕业聚会她知道，因为辽原挨个私聊通知了每一个同学。

　　高考班的学习紧张程度是高一高二所不能比的，她不在乎有没有融入班集体，就像班里其他45个同学同样不在乎班级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新同学。

　　高三（3）班的46个同学日复一日的重复刷题，他们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光，终于在收笔入鞘的当天得以喘息一会儿，只是没人发现聚会上少了一个人。

　　“不了，”宋弥新直视隋意的目光，“谢谢你，隋意。”

　　“不客气，”隋意咧嘴笑了，“你的英语作业都是在班里传着抄，我抄你那么多次，赠你一回僚机啊。”

　　语气顿了顿，隋意又问了一遍：“宋弥新，你真不上去啊？”

　　夏日的晚风撩起宋弥新的水手裙，修长匀称的小腿裹着过膝的白袜，女孩儿扬起唇角：“嗯，你去吧。我在你说的地方等他。”

　　少年眼眸里的遗憾稍纵即逝，他点点头，腿一抬走了。

　　宋弥新在小巷里等了半小时，小巷里铺满了青石板，前两天落过一场暴雨，青石板的缝隙积满了雨水，脚一踩，污水星星点点溅在白袜子上，痕迹显眼。她并拢双腿，掩耳盗铃的遮住小腿内侧的泥点。

　　远处走来一道人影，月光照亮他的校服T恤，胸口左侧有一个模糊的圆形校徽图案，随着脚步渐近，宋弥新的心跳如擂鼓，只差几步，她缓了一口气，迎面堵上去，有了第一次告白的先例，第二次没那么难开口。

　　“辽原，我喜欢你两年，你可以……”只是声音仍旧颤抖，“和我在一起吗？”

　　准确的来说，是一年半，但在宋弥新看来，一年半约等于两年，写简历要包装，表白包装一下怎么了。

　　辽原身形一晃，像是快要站不稳。宋弥新想也没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托住了辽原的胳膊，辽原借着她稳住了身体，没什么情绪地垂下眼睛。

　　酒精侵蚀了辽原的思考能力，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宋弥新，淌了热汗的掌心摸索向上，一把捉住宋弥新的手腕甩开。

　　“喜欢两年？”

　　聚会喝的那杯啤酒不仅让他整个人思维迟缓，还卸去了他的伪装。逼仄且爬满青苔的小巷里，辽原俯低身，好奇地凑近宋弥新盯着看，冷硬的眉峰上挑，他笑了一下：“同学，你是谁啊？”

　　宋弥新一愣：“你说什么？”骤缩的瞳孔里倒映出辽原恶劣的表情，她不是没听清辽原说了什么，只是一时乱了阵脚，或许潜意识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想确认一遍而已。

　　确认刚才是幻听。

　　辽原故意贴近宋弥新的耳朵，他的咬字吐音很清晰，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听见了，别给我装。”

　　他的好奇心作祟，偏要等在原地要一个答案。

　　呼出的热气拂过宋弥新的耳垂，她眼神怔怔，微不可察地往后缩了缩肩膀，视线里捕捉辽原挺直脊背站定的样子，他的眼神渴求，双手合十顶在棱角分明的下颚骨，说：“拜托，我真的很好奇。”

　　“宋弥新，我是宋弥新。”她的心跳狂响，不止是因为告白，还因为觉得受到了侮辱。

　　“宋弥新？”辽原认真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宋弥新是谁啊？”

　　掌心攥出了湿漉漉的汗，宋弥新脑子乱糟糟的，她预设过告白的不同结局，唯独没想过这个结局。

　　一向骄傲的女孩生平第一次明白自尊心受辱是多么难受的一种感觉，她傻傻站着，拳头越握越紧，她屏蔽了所有干扰，注意力全放在辽原滚动的喉结上。

　　漆黑的小痣一起一伏，滚出一声嘲讽的笑：“说话，快点。”是和他平日里展现出来的温柔截然不同的恶劣。

　　也是他第一次展露出和过去全然不一样的面孔。

　　宋弥新快要窒息，她的眼睛死盯着那颗晃动的小痣，好像看见了不同面孔的辽原在重叠。

　　她记得原来的辽原有多温和。

　　在一次运动会，她咬牙硬撑着跑完了女子八百米，在她飞跑向终点时，那些场外的喧嚣声音都像是进了水的棉花一样，堵在耳朵里嗡嗡嗡响个不停。

　　直到她站在终点，才听见女生们具体在议论些什么。

　　“宋弥新来大姨妈了，运动裤上的血渍好明显。”
　　“好丢人啊。”
　　“体育委员真是的，干嘛不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就把名单报上去啊，她这样还蛮可怜的……”
　　“不报她的名字报你的？你这么好心怎么不去替她跑啊。”

　　她掏出口袋里的AirPods塞进耳朵里，耳机里没有声音，她装作听不清她们的议论，依然挺胸抬头，和以前一样骄傲地穿过人群。

　　揣在兜里的双手在细微的抖，浓黑的睫毛遮住了她眼睛里的情绪，她吸了吸鼻子，低垂的视线看见一个逆光站着的身影。

　　对方腕骨突出的手里拎着一件校服外套，宋弥新顺着他的手臂向上看，辽原轻笑道：“接一下。”

　　宋弥新接过那件外套围在腰上，紧绷的情绪好像一下子缓解了，她抿了抿干渴的唇，说：“我会洗干净还你的。”

　　她也亲眼看见辽原有多恶劣，就像此刻，辽原竖起一根手指抵住她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搡了一把她的肩：“你是哑巴啊？说话。”

　　长久没有等来回应让辽原失去了兴趣，他嗤一声，语气轻飘又没礼貌：“不说算了，真没劲。”

　　他绕开宋弥新，迎着月亮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了：“隋意，走不走了？”身后的巷道尽头，站着倚在墙角等待的隋意。

　　巷道的宽窄高度切割出了一个长方形，车流和行人短暂的流经这个长方形，在向着月亮的巷道尽头，许如柏漫不经心地靠在机车边等待。

　　那晚，宋弥新重新认识了一个道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眼见也不一定为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