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心》别出声

7、濒死之狼

　　离衡垣县稍远一点的官道外的泉阳镇，是附近最大的辖镇。

　　阿筝收拾好乞丐的尸首后，随老妇与幼童来到这个小镇上。

　　此时正值深夜，镇中家家户户早已家门紧闭，只有一更夫举着灯笼在大路上懒洋洋地走动。在来时的路上，她就已经打探清楚，为何这明显是富贵人家出身的二人会乔装打扮成穷人模样在城外闲晃，还差点惹来杀身之祸。

　　这五岁小孩名叫洛天城，是衡垣县城内一个大户老爷的私生子。老妇姓张，是他的乳娘。

　　这洛老爷的正妻洛夫人与他成婚多年，却只连生了三个女儿，他心中不满，想要另娶一房来给自己传宗接代。但他又十分惧内，并不敢真的出去外面拈花惹草，因此便趁洛夫人外出谈生意之时与她的一个贴身丫鬟眉来眼去勾勾搭搭，一来二去滚上了床，几次红灯帐暖窝鸳鸯，倒真给她怀上了。

　　洛老爷便找了个借口，将这丫鬟打发出去，让她在外把孩子生下之后再带着孩子回来。说也是奇妙，这丫鬟怀胎十月后正正好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可把洛大老爷高兴坏了，还没等丫鬟坐满月子，就遣人将母子二人一并接回，给毫不知情的洛夫人当了回送子观音。

　　可这洛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与洛老爷是家族联姻，娘家也是城中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她本身就因自己怀不上儿子而遭到众人闲言碎语耻笑，现下自己的贴身丫鬟给自己丈夫生了个儿子，自己却等到人家登堂入室才知道，更是一夜成了全城人的笑柄，一时怒极生怨，将仇恨埋在心中，立誓要报复。

　　初生婴孩尚在襁褓中，且会认自己为嫡母，尚还可以饶恕，那被认作狐媚子的丫鬟就顺理成章成了被针对的对象。虽被洛老爷正式纳为了小妾，却过得比之前做丫鬟还要不如，日日残羹冷饭受人排挤，那洛老爷却根本不敢去管。她本就因产子身体虚弱，没多久便得了重病，不治去世了。

　　若按世间常理来说，小妾去世，庶出之子认正妻为母，事情到这里也该结束了。可谁知世事难料，洛天城被众星捧月养到如今年岁，那洛夫人却突然生出个儿子来。这一下，整个洛府都翻了天。那老爷夫人开始天天围着自己的嫡生宝贝打转，再也没人来顾着这个庶出的孩子。

　　甚至于后来某一日，乳娘被洛夫人私下交付一个任务，叫她无论如何想个办法，把这小孩子治死。乳娘虽算是洛夫人心腹，但她带了洛天城五年，实也不忍心下手，便悄悄将此事禀告了洛老爷。那洛老爷到底身为人父，也还算有点良心，给了乳娘一些银钱，叫她带着小孩到泉阳镇上一处洛夫人不知的私宅中养大。

　　也就是乳娘偷偷带着孩子出城逃命时遇到了阿筝，发生了这一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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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妈妈带着洛天城与阿筝穿过一条条街巷，来到一座看起来不大，但设计修建很是精巧的院落后门前，用力拍了拍门。

　　“就是这里了。”她对阿筝说着，虽然已不再惊惶，但神色中还是有些不自然的恐惧。

　　那幼童并不懂大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不知自己两次从鬼门关走过，倒仍是一派天真烂漫之感。自从离了那危险的河岸，他就不再哭闹，又恢复了在城中对着阿筝丢石子时蹦蹦跳跳的欢快模样。此刻他盯着阿筝被鲜血染红的衣裳，显得有些好奇，悄悄伸出手去，想要够到她的衣角。

　　还未等阿筝有何反应，张妈妈也发现了幼童的举动，忙一巴掌拍在小孩手背，打出一声脆响。随后她将小孩拉到自己身边，低声呵斥道：“不是告诉过你么，别乱碰不该碰的东西！”言罢，似乎感到说得有些过了，生怕惹恼身旁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少女，忙又陪笑着对阿筝道歉：“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见怪！”

　　阿筝想起之前乳娘为了护着小孩冲她嚷嚷过的那句“小孩子懂得什么呢”，心中一时觉得有些好笑，面上也不自觉地勾起了一点唇角，反倒吓得老妇一个激灵，拉着小孩不动声色地站得离她远了些。

　　等了大半晌，那小院才来人开了门。

　　一个家丁模样的瘦高男子打着呵欠，漫不经心地拉开门，先是用手中提着的灯笼照着看了看阿筝，又看了看一旁的老妇和小孩，半晌才认出眼前人是谁，忙换了副笑面孔，点头哈腰道：“这不是张妈妈和城少爷么，怎么这么晚跑来了？”

　　张妈妈紧张地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才招呼家丁过来，附在他耳旁如此这般叙了一番前因后果，但隐去了小少爷来此的理由与阿筝杀了乞丐这一节不提。

　　那家丁听完，连连点头称是，重又将目光放到阿筝身上，语带怀疑地问道：“你是主动要求，想要来我们这里做工？”

　　阿筝目色沉静地看着家丁，并不在意他明显带着嫌弃的面孔，不卑不亢道：“是的。”

　　家丁犹豫了半晌，看起来并不想答应。但见张妈妈急得冲他又是点头又是使眼色，只得不情不愿地说道：“那好罢，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管家。”说着，退后几步，让开了门口的通路。

　　阿筝走上台阶，看着眼前漆黑一片的院落，想到这一段时日以来的漂泊终于可以落定，心下感慨万分。虽不知前路是好是坏，但还是坚定地迈开步伐，跟在老妇身后进了这一扇前途未知的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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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进门见了管家之后，阿筝被分配了一个在这小院的后厨里做帮手的活计。虽说是在后厨帮手，因私宅人手不多，丫鬟也少，平时宅中其他需要姑娘们做的零碎儿事情都会喊她帮忙去做，每一日虽忙碌，倒也算充实不虚。只是因张妈妈有意无意的态度浸染，宅中并无人愿意与她说话，但也因此无人来针对她。

　　平平静静过了六七日，洛天城因为在外贪玩着了凉，惹来了严重的风寒，整个人烧得滚烫发红，在床上难受得上气不接下气。因张妈妈事多腾不开手，小孩子又跟阿筝比较亲熟，再加之阿筝粗通药理，便交由她负责每日的药物采买、熬煮送喂的工作。

　　这一日，她又如往常般去往平日买药的药铺。还离得尚远，就见到药铺门口聚集起了一群人，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阿筝不知发生了何事，便走到人群外，找到旁边一个妇人，温声询问道：“大娘，前面这是怎么了？”

　　那妇人正瞧着热闹，冷不丁被人拍肩一问，唬了一跳。一时心情烦躁，回过头来便要开口骂人。但定睛见到来人是阿筝，便立即住了嘴。

　　泉阳镇全镇子的人都知道那户精致宅院里，近日来了几个不大出门的城里人。其中有一个常出来四处采买的，是一位面目有疤的丑丫头。看上去是个年少瘦弱的小姑娘，那性子却比个大男人都刚硬，真真是个不好惹的刺儿头。

　　前两日东街那位时常在街头晃荡的泼皮破落户，见阿筝出来买菜，便闲来无事口中无德地调戏了她几句，结果叫她当面泼了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痛得那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当街满地打滚，脸上红红紫紫烂了一大片，直到现如今都没见好，还留着些难看的痕迹。

　　自这件事之后，别说是那个泼皮，就是其他镇上人见了阿筝，大都是低头避过绕着走。

　　妇人想起这档子事，忙换做个自觉和蔼可亲的笑脸，冲阿筝陪笑道：“哟，是阿筝姑娘来买药了？小少爷可还好？”

　　阿筝点点头，仍有礼问道：“谢谢关心，少爷很好。请问这里是出了什么事儿了么？”

　　妇人便看了一眼药铺的方向，小声解释道：“方才不知打哪里来了个落魄乞丐，穿得破破烂烂，浑身都是伤，眼看着就要咽气了。他也不知怎么找到这药铺来，就那么直挺挺倒在了铺子门口。开始我们都以为他是死了，掌柜便出来看看。可谁知竟还剩了一口气，硬是拖着掌柜的腿不让走，一定要掌柜给他治伤。”

　　她喘了口气，又道：“这本来嘛，治病救人是合该的。可这乞丐身上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怎么给他治呢？掌柜说叫他拿钱来，他却不依，定要让掌柜给他治好了才行，这能答应吗？这不，俩人就在门口拉扯上了，且有一会子了，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阿筝听了，低头沉思了片刻，从外拨开人群，慢慢走到了药铺门口。

　　那药铺的姚掌柜正瘫坐在地，对着围观众人满眼的欲哭无泪。他身旁的地面上确实还有有一衣衫褴褛面目脏污的男子，正用两只手死死拖住掌柜的腿。

　　阿筝时常来这铺子买药，又会与掌柜谈论些药理，所以平日里二人的关系还算比较熟悉。因此姚掌柜见阿筝来了，忙对着她求救：“筝姑娘，你快帮帮我！”

　　阿筝便走上前来，蹲在那乞丐般的男子身旁，用目光打量了一下男子身上的伤痕，冷声道：“你想治伤？”

　　那乞丐闻言，睁开眼看来，见说话的是一位年岁不大的疤脸少女。一半脸秀美若仙，一半脸丑陋如鬼。他用喉咙发出含混不清的一声当做回应，虽仍旧看不清面目，但能看到男子眼中闪动着濒死之狼的狠厉精光。

　　阿筝在山林中见过这种眼神。

　　濒死之狼，如遇到危险，会用最后的一切力量来杀死带来威胁之人，哪怕最后的结局是与对方同归于尽。

　　“想治病的话，”阿筝站起身，转身往药铺内走去，“现在放开姚掌柜，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