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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魂归何处 ...

  •   随着破晓的天光缓缓散入天地,山脚下董家村内传来了悠长明亮的鸡鸣。

      这鸣叫声被清晨的山风裹挟着,一路奔涌上山,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林叶海,落在了正背靠在一棵粗壮大树树枝上沉睡的阿筝身上。她出来得太急,身上还只穿着昨夜慌忙离家时就已经有些破破烂烂的薄衫,叫初秋的山风轻轻一触,猛地打了个寒颤,惊醒了过来。

      阿筝眨了眨黑得发亮的眼睛,四下环顾一周,只见晨光熹微,又闻各种鸟雀之鸣此起彼伏,方想起自己已逃出家中,正在山里,眼中的慌乱慢慢消散而去。

      她轻舒一口气,坐直身子,开始用力搓着已经冻僵的双手。待到手中有了些暖意,又使劲搓了搓自己苍白冰凉的脸颊,感觉身上也有了些温度,才拖着略显僵硬的身体慢慢从树上爬下来。

      山中的树都长得十分高大,遮天蔽日,即使在白日也显得晦暗难明,却并不影响阿筝对山路的熟悉。这山林是十五年来唯一能让她心情平静的地方,她从小儿除了干活,得了空闲就会到山里来混。比起山下村边那间破旧的茅草屋来,这里倒更像是她的家。

      一夜的蜷缩让她此刻全身酸痛不已,双腿更是又麻又痛,但她并不在意。她一瘸一拐地缓步下山,心里只在想那个替她拦住兽性大发的父亲,让她快跑的瘦弱女子。

      她的母亲。

      也许,她意外平静地想,昨夜是她与母亲最后一次见面了。

      -

      阿筝走到山下时,天已大亮了。她的腿已经不再麻痛,但她没有加快脚步,依然是慢慢地穿过田埂,往那间已经近在眼前的破旧草屋而去。

      将将走到村口,忽听得有人喊她:“阿筝啊!你这是打哪儿回来了?”

      阿筝停下脚步,回过头,见一位身材矮胖面色慈祥的老妇端着水盆,正站在田边看她。她认出这人是平日很关照她和母亲的邻居春婶,便低头行了个礼,低声回答:“婶子好,我从山里回来。”

      这春婶丈夫早丧,独自拉扯大一儿一女,阿筝很小的时候儿子就出去经商,几年前女儿也出嫁到了城里。因春婶惯了山中生活,便没跟着儿女出去,依然留在了村里,时不时会收到子女捎回来的钱货。

      她是个善心的人,见阿筝家里母亲病弱,父亲是个禽兽,就经常会趁阿筝父亲不在时偷偷来接济一下母女俩。阿筝猜想是春婶昨夜听到了家里的动静,所以才过来问问。

      果不其然,春婶听了她的话,皱了皱眉,走近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瞧见她衣衫破损、发髻散乱,悄声问道:“你那混账爹昨天又打你们了?”

      阿筝也不回应,只低头不语。

      她的父亲是董家村出名的混货,吃酒赌钱打人,没有干不出来的。有时三五日在外鬼混不着家还好,回家了必要找点事闹得家里鸡飞狗跳。更有甚者,吃了酒,一时哪里不顺了,就会对着阿筝和她母亲拳打脚踢。

      村里人虽然大都同情母女俩,但也不过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也没有谁真的会来管她家的闲事,春婶这样的已是非常难得了。

      春婶见阿筝如此,怒得往地上啐了一口:“呸!真不是个东西!你娘还病着,他也真下得去手!”

      阿筝轻轻摇了摇头,依旧低声道:“婶子,我先回去看看我娘。”

      “哎,你去罢。”春婶把水盆放到左手边压在腰间,用腾出的右手替阿筝顺了顺散乱的发,“可怜见儿的,准是你娘怕你挨打,你又跑去山里睡了一宿罢?你回家先看看你娘,如果你爹不在家,你就来我家喊我,我给你娘拿点药去,啊?”

      阿筝有些怔怔地任春婶替她顺发,看着春婶皱纹遍布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心疼和担忧,感觉身上终于有了些气力。她牵了牵嘴角,露出个不算笑的笑来,点点头,往自家去了。

      -

      到昨日为止,阿筝在这间破旧的茅草屋已住了整整十五年。她虽不喜,甚至怨恨着这个所谓的“家”,却也没有一次对这里感到如此的陌生和恶心。

      她穿过简陋树篱围出的小院子,见到那扇破败的木门并未落锁,只在山风中被吹得来回摆动,吱呀作响,伴随着呜呜咽咽的风声,就像在吟唱一首不知所谓的丧曲。从山上一路走来,她都是不疾不徐,此刻来到避无可避的终点,她原以为自己会感到痛苦,却发现自己无悲无喜,好似装着自己满溢感情的心不知何时已被打翻,覆水难收。

      屋内是意料之中的惨烈狼藉,桌椅翻倒,碗盘碎裂,母亲特意撑着病体为自己及笄准备的菜肴泼洒得满地都是。

      阿筝左右看了看,见母亲不在这里,便面无表情地穿过这一地狼藉,走到了内间。

      如她所料,母亲的尸身被她的禽兽父亲随意地撇在了床上,似乎想营造一种母亲是自己病死的假象,而他这个杀人凶手此时已不知躲到了哪里。

      阿筝走到床边,尽力替母亲摆正了尸身,又去水缸舀了一盆水来,开始慢慢地替母亲净身。湿润的毛巾擦过母亲蜡黄凹陷的脸颊,叫她想起了母亲以前的样子。

      母亲以前是很美的。

      在阿筝的记忆里,家里很穷,买不起绫罗绸缎簪环珠宝,甚至连胭脂水粉也不曾有过,母亲却总是能把她和自己打理得十分细致。她会把粗布衣衫洗得一尘不染,用零碎的布头缝上些漂亮纹样,让衣服变得更加好看。她还会束发,灵巧的双手只用一把破旧的篦梳,每天都能束出不一样的漂亮发髻。

      母亲常说,仪表容貌是上天赋予世人的宝贵之物,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让自己达到最完美的状态。可说出这话的母亲自己,却一年一年地失去了自己的珍宝。

      阿筝曾经很不解,这么美丽的母亲为何会选择这种禽兽父亲,但无论怎么问,母亲都只是微笑着摇头,继续把着她的手,教她在地上用树枝写字。

      母亲很有学问,她识字,会吟诗作对,还会作画,甚至还会教阿筝认一些山林中的草药。她最厉害的,是弹得一手好琴。她有一台筝,爱惜如命,是这个家里唯二属于母亲自己的东西之一。阿筝幼时常常听母亲弹琴,她会趴在桌子上,歪头看着母亲白皙纤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弹奏出她那时理解不了,只觉得悲悲戚戚的曲子。

      母亲曾抱着她,笑着对她说过:“古筝是我的命,阿筝也是我的命。”

      她似乎是把她不能完成、心有遗憾的一切,都放在了阿筝身上。她尽力把她的所学所能,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自己这个意外得来的女儿。仿佛只要教会了阿筝,有朝一日就能由阿筝替她离开这里,去往更加广袤的天地。

      后来大了些,阿筝从春婶和村里其他人口里,隐约拼出了母亲的过去。

      阿筝的母亲曾经是某个贵族家的小姐,因战乱逃难来到了这个山村。她那时候身受重伤,昏倒在了村口,正好被阿筝的父亲遇到,直接捡回了家。开始时,男人还装得十分像样,每日殷切照顾,体贴温柔。等到她养好了伤,拿出身上仅有的财物交给男人,想要告辞离开时,男人却立刻变出一副禽兽嘴脸,将她强行霸占了。

      之后,是暗无天日的圈禁生活。再之后,就有了阿筝。

      春婶说,自从阿筝出生后,母亲再也没想过逃离,而是选择安心留下来养育她。

      阿筝想到这里,虽还未完全长开,仍带着些青涩,但依旧能看出是与母亲如出一辙的美丽脸庞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阿娘,你真的很傻。”

      她擦净了母亲的身体,替母亲换上一件淡粉色的丝绸衫裙。裙子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是她当年来到这山村时穿在身上的,和那台古筝一样,代表了母亲再也找不回来的过去。衣服与它主人一般经历许多,也是伤痕遍布。只是主人的伤痕刻在了心中,无法治愈,而衣服的伤痕却被主人细细织补起来,成了一段不愿再触碰的回忆。

      “如果你当初选择扔下我,也不至于有今天。”

      换好衣服后,阿筝站起身,去拿了母亲为她束发时常用的篦梳,替母亲梳起发来。

      “都说儿女诞生之日,就是母亲的苦难之日。谁又能知道,女儿的及笄生辰,却成了您的忌日。”

      阿筝轻轻顺着母亲早已不再柔顺黑亮的长发,绾出一个母亲生前教会她的分髾髻。母亲说过,这是未出阁的少女都会梳的发髻,所以阿筝也要学会。她虽不知母亲以前都是什么样的发髻,但用这分髾髻多半也不会有错。

      她希望能用母亲的旧时衣衫,旧时发髻,让母亲从这一世悲惨中终结,以还未开始的幸福姿态迎接已经到来的痛苦结束。

      这是阿筝第一次替母亲穿衣束发,却也已是最后一次。她替母亲整理好遗容,站在床头,深深地看了母亲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

      今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连平日常见的山风都不见了踪影,端的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

      董家村外有一片空地,平日都是收成之日晒谷物等用的。此刻空地上架起了高高的木头架子,阿筝的母亲正安静地躺在上面,阿筝与聚集而来的村民围在旁边。

      春婶哭红了一双眼,手里举着火把,最后一次向身后的阿筝确认:“真的要烧么?还是叫你娘亲入土为安罢!”

      阿筝摇摇头,她盯着母亲仿佛睡着一般的面容,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动摇:“不必了,阿娘不会想留在这个地方的。”

      春婶见阿筝心意已决,只得含泪住口,不再多劝。她颤抖着举火把的手,缓缓点燃了木架,随后将火把丢在了腾空而起的大火中。

      阿筝看着眼前漫天的大火,一双黑亮的眼睛都被火光烧得通红。她见到母亲为她弹筝的手,对她微笑的脸逐渐在火中消失不见,觉得自己已经空无一物的心也随着被火焰吞噬的母亲一起被烧得一干二净,连自己双手握得太紧,指甲掐进了肉中的疼痛也毫无所觉。

      这场火,从正午时分开始,直烧到入夜才渐渐熄灭。

      阿筝怀抱着收集而来的骨灰,趁着夜色,缓缓走进了她最熟悉的这片山林。今夜的月色清亮,照得平日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间路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银光。山林寂静,偶有夜雀低鸣,寒鸦高叫,更显凄清。阿筝一路踩着枯枝败叶,伴着嘎吱嘎吱的声音走到了山顶。

      她静静站立在悬崖之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夜幕中银盘高挂,星罗棋布,璀璨天河划空而过,广阔无垠。与之相比,这里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

      她看了许久,又想起母亲曾指着天河给她讲过一年只能见一次的牛郎织女的故事。故事里,牛郎织女被分隔天河两边,有喜鹊会化作鹊桥让二人得以相见。那谁又会化作一座桥,让她与母亲再见呢?

      阿筝拿起怀中装着母亲骨灰的绢布,扬手扔向了空中。那骨灰在猛烈的夜风中顿时四散飞去,对这世间似乎毫无留恋,眨眼间就不见了。

      她微笑起来,看着那绢布飘向远方。

      “阿娘,你自由了。”

      一日不曾见到的泪珠此刻闪着月光,顺着面颊滚滚而下。

      “我也,马上就会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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