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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风一夜吟凤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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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宁淡,虽不起风,冰寒之意却无处不在,官道上只零星几个身影匆匆赶路。这样的节气,就是要早早的坐在房里烫酒烤火的才舒坦。可漓城西门不远的官道上,却有两骑时停时走倒似不意进城一般。
“还卿,”年长些的青年终于不耐,勒马停下侧身问:“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只是,”另一马上的少年约莫十一、二岁年纪,却出落一身从容做派,跟着他将马停在了路旁,略微顿了一顿,续道:“只是偶尔想起了……开始。”话出口,青年神色一顿,撇开头沉默。
山色四围,残阳一鞭,两人各自出神吹着暮风。
“走吧。”终于,青年回复脸色,引着马回到官道。“喂,再不走就天黑了,城门要是关了可又得要餐风宿露一晚上了。露宿露宿……露宿!哎,本来对于餐风宿露我是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唉,玉大少爷,这前面是漓城!你忍心在这种地方露宿吗?漓城啊!听听,听听这名字,听听!”他摆出一脸陶醉开始抒发情感:“漓城,多好的名啊。美酒,佳肴,美景,佳人,再往那聆风楼上一坐,红巾翠袖,琵琶词曲,酒冽茗香,侠骨柔情……这是男人的梦想之城!”青年越说越兴奋,乐呵呵地自我沉醉,得瑟的劝道:“所以我说还卿啊,我们还是快点进城,快点进城的好!是男人就应该去漓城!哦,当然,你不算是。诶,不管了,我们赶——嗯?还卿?”回头正想好好“说教”,身后却没了人影。青年一呆,四下看看,嘿,那前头滴溜溜小跑得正欢的枣红骝怎么就如此的眼熟?
“李鸣谦,你还真不枉我叫你几声大叔。”少年回过头满脸戏谑瞅了拍马赶上的人一眼。“不仅絮叨的功力见长,敢情老眼昏花,耳不中听的毛病也看着发作了么大叔?”那叫李鸣谦的青年阴着一张脸,瘪着嗓子道:“说了,不要叫大叔!”“哎哟您可别不服老。”“闭嘴,”李鸣谦狠瞪回去:“你给我看好了!爷我玉树临风潇洒倜傥……那什么,在营里论军功算新锐小将论武技是奇才猛将论相貌更是横扫群军威震四方——怎么到你那我就成大叔了?我哪里大叔了!”玉还卿嘴抿了一抿,抖着嗓音道:“是么?这一路走来,上到交付文书的城宦下到卖糕饼的大婶不都夸着什么‘叔侄’俊俏、文秀的吗,你还挺受用不是?谆谆教导着我得向你多多看齐才好生得……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眨眨眼,玉还卿摆出一副满脸纯真无害的神情,刺得李鸣谦额头上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几跳。
李鸣谦悲愤,一时还发作不得,只好阴测测地道:“是哦,我大叔——在下不巧赶在二十一生辰前刚拜领了云右副将还挺韶华正当少年有成不是……哼,敢问这位乖巧的小兄弟——今年几岁、何时断奶的啊?”话音刚一落,就见少年脸上现出一层恨怒之色,捏紧了缰绳硬生生转过头。李鸣谦顿觉出气,吹个口哨,脚尖轻夹,大喇喇拍马上前并辔而行。这会看去,那少年脸上怒色已收拾的一干二净,那小神情甚是潇洒、甚是自如,仿佛适才是旁人眼花了一般。
不刻二人行近河边,城门上漓城两个金漆大字直照得李鸣谦面上都放出光来。忽然玉还卿喟叹一声,舒着嗓子浅唱起来:“漓城新欢万千种,人间今夜笑梦中。”他手腕一抬,马鞭挽出个花来,那马鞭在他手中无比的乖顺听话,唰唰唰煞是好看,瞧着倒似有些缱绻风流之意。再听得他续唱:“未饮佳酿心先醉,噫——晓光近,流水何急月何踪。”李鸣谦笑道:“哟不错,还会这一手……”,话音未落,玉还卿那马鞭“唰”地顺势挥出,不偏不倚,狠狠抽中李鸣谦那马两眼之间。李鸣谦还未回过神来,黑马受惊已斜刺里冲了出去!
玉还卿悠悠拢起马鞭兀自低眉惆怅,瞥一眼那一人一马撒欢而去的背影,一抖缰绳,从容上桥,进城去了。
未几,斜阳西沉,渐无人踪的城门外猛然爆出一声怒吼:“玉还卿,你大爷的!”
这日正逢漓城公孙城主长孙满月,大小街巷比往日更喜气热闹十分。四下结彩张灯,笑语欢声,城中广场上更是舞龙斗狮,杂耍游乐样样齐全。
凤箫跟着小二走上三楼,看看满堂喧嚣,见小二局促地搓手不由皱眉,转念之间又嗤笑一声,无所谓地摆手示意他替自己随便寻个位就好。
穿过大堂,他走过之处喧闹声渐小,越来越多的目光粘了上去。凤箫对那些痴人俗子或惊慕痴迷或嫉妒贪婪的目光倒没什么感觉,但——眼光淡淡一散,不少人不自在别开眼——到底太无趣了不是么。了无兴味地挑起嘴角,指尖一点银光倏然没入袖中。走到里间,轻轻巧巧就见着角落里安静坐着一人,望着窗外,孤坐独饮。小二见了连忙过去探询,指望能赶紧地觅个所在好交了差。
“小公子,小公子?”店小二搓着手小心翼翼地唤道,窗边的人却恍如不闻。今天的生意好的出奇,聆风楼四层桌桌客满一位难求,即使这样,还是不断有客人进门,任凭掌柜好话说尽,也难得劝回几位。虽然不好做人又要四下里赔笑作揖的,不过这也是因为咱聆风楼红火不是。小二揉揉冻得通红的鼻子,小心上前半步。身后这位爷看着就是有大来头的,掌柜的还吩咐要好生伺候呢,弄的好了兴许还能上我俩子。只是……小二为难地打量一下背对着大堂的少年,瞧着年纪不大应该好说话,可不知道怎么的自己不大敢再靠近了开口。唉,也不知道能不能求他合桌,满楼的客就这桌人少呀。
凤箫立在不远,悠悠然打量那人。一袭练水白的锦袍领口、袖沿镶着细密貂毛,罩件墨色绒袄;不束冠未挽髻,额间一顶流霜润勒住发丝,瞧这身形服饰当是个富裕人家的小少爷。不过——他双眼微眯,目光落在了那顶流霜润上:似乎不是首饰行惯做的款式,束住鬓发的勒眉在脑后分成几股,绕出一个略觉眼熟的繁复花形,正中还嵌了一粒青色的玉珠。这似乎……
“小、小公子?小公子啊!”店小二大着胆凑近唤了几声,那少年似是才回过神,稍稍侧首。“哎,小公子哟,可唤您老久了。” 小二躬着身陪笑道:“您瞧今儿人多热闹,好些客官进了咱这店都没了座处,您看、您看,啊那个,您这么一个人坐着吧冷清了些,这还位客官瞅着没座位,要不您俩合个桌并个席,您瞧中不?这——您就行个便宜,成不成?”
言罢,见少年并不吭声却也没有出言拒绝,店小二忙殷勤替他斟酒,连连赔笑。似是想了想,那人终于衣袍一动,转过身来。
有那么一瞬,凤箫觉得身周就那样的静了下来。
对面的少年抚袍而起,安然站着,恬若静水。窗外华灯如昼灿灿的撒了他一身,照着他玉脂似地脸上泛起一层温润之色。一双清透的眸子波澜不惊,微光流转,顺着店小二的手势淡淡的朝来者望过来,落在自己身上。
很多年后,凤箫看着那弯血红的残月最后一次吹起九孔箫时,突然清晰地记起了那年的聆风楼。聆风楼,那时华灯灿若,有子如玉。原以为记忆里早已模糊的清透目光隔着时空淡淡而来,妖异萧杀的乐声刹那一颤,尾音终是失了诡黠狠辣,变得宁淡茫然,如烟如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