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嶂里》鲸落z

21、塞北

　　转眼入了朔冬，京城没来得及下第一场雪，楚明南便要随任负雪启程去塞北了。

　　临行前，王潇忆来看望他，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止不住了，从天光大亮，聊到日暮西沉，将自己小时候一晚上尿三次床的事情都抖落了出来。

　　他说话的时候，其他人基本插不上嘴。楚明南只好一直保持微笑，一个劲儿给他递茶，期望他能多喝些茶，能多出去方便几次，好叫自己的耳朵清净一会儿。

　　任负雪出门办事回来，见王潇忆还拉着楚明南喋喋不休。去他屋里一瞧，行李居然还没收拾好，登时火冒三丈。

　　“楚明南，你一件衣服都不拿，是想光身子着跟我去塞北吗？”任负雪拎着他空荡荡的包裹，突然出现在门口，兴师问罪。

　　王潇忆一见他就犯怵，再给他添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在任将军面前放肆，赶紧闭上嘴。接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竟占了楚明南这么长时间，害得他连行李都没收拾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任大哥您别怪明南了，是我拉着他说话，才害他没收拾衣服。”

　　“我没瞎”，任负雪瞪他一眼，“既然知道，还不赶紧回家去！你再拉着他聊下去，他明天就不用走了！”

　　王潇忆悻悻站起身，看了看任负需一张写满“赶快滚！”的脸，又依依不舍望着楚明南，“那好吧，楚兄，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战场上危险，你可要保护好自己。我会等你回来的，你回来了，一定要来找我，别忘了……”

　　“肯定的”，楚明南一面答应，一面将他往外推。

　　他其实也急得要命，但没撂下脸来将人赶走。谁知道这一犹豫，天就快黑了，而他连明天要带的衣服都没收拾好。

　　看着王潇忆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样子宛如回娘家的小媳妇，任负雪噗呲笑了。

　　他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对刚送客回来的楚明南扬了扬下巴，道：“可惜王潇忆那货是个男孩儿，要是个女孩子，我非替你上他家提亲。”

　　楚明南一愣，明白过来他是在打趣自己，摇头笑道：“是个女孩儿我也不娶，太聒噪了。”

　　“我看你跟他挺投缘。”

　　楚明南想了想，“嗯。他虽然聒噪，但是单纯善良，是挺招人喜欢的。”

　　因为王允的缘故，之前任负雪有心想拉进他和楚明南的关系。但凡事有万一，他也害怕楚明南陷得太深，忍不住提醒：“你跟他交好我不反对，但要注意……”

　　不等他把话说完，楚明南便道：“我知道的哥。我当他是朋友，却远没有到那么深的地步。如果真的有一天，事不由人，我会替他难过，但决不会深陷其中。”

　　这世上，大概就只有你能让我放在心上，牵肠挂肚了。

　　后面一句，大概是觉得难为情，楚明南没敢说出来。

　　而任负雪听了这番话，说不上是什么感受。这话有多冷静，就有多凉薄。他很愿意看到楚明南能在大势里拎得清，却不愿他过早地染上世态寒凉。

　　“行了，明天就要出发了，你去跟你爹说一声，回来再收拾东西。”任负雪眉头一皱即舒，将手罩在他后脑勺上，揽着人走了。

　　按照任负雪的意思，楚明南去祠堂里，对着祖宗们的牌位拜了拜，又单独对着任宵的灵位磕了三个响头，向他告知自己明日的行程。

　　“明南，我……嗯，其实一直想问你，你有没有想过，把姓氏改回来。”任负雪站在他身后，忽然道。

　　都没怎么思考，楚明南摇了摇头。“任宵是我父亲，楚正辛也是。而且我叫楚明南已经叫了十五年，习惯了。”

　　“行吧”，任负雪点头，“叫什么反正也不重要。”

　　他自嘲一笑：是不重要，比如他姓任，却不是任家的人。。

　　次日天未大亮，他们已经披星戴月地启程了。

　　见楚明南只穿了一件普通的冬衣，任负雪把缰绳往楚明南手中一递，起身去包裹中掏出一件十分厚实的氅衣，反手抖落两下，便不由分说替楚明南披上了。

　　楚明南未料到他来这么一下，缩了缩脖子，“我穿得挺厚的，不用……”

　　“塞北和这儿不是一个温度，那边的风都跟刀子似的，你又怕冷。多穿点儿，到了那边再给你做几身御寒的衣服。”任负雪不容他推拒，已经把氅衣给他裹好了。

　　他动作相当粗鲁，一点儿也不温柔，勒得楚明南脖子疼。可楚明南就是觉得心里头暖乎乎的，当任负雪低头给他系缎带，两人的额头几乎要抵在一处，有那么一瞬间，楚明南忘了呼吸。

　　天还灰蒙蒙的，却能在远方的苍山间，瞧出些许破晓的微光。

　　越往北走，就越能感觉这寸寸山河的辽阔。从京城到塞北，一里一风景。由南至北，便看满了四季。

　　他突然明白了，为何从古至今，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不畏生死，也要守住这片万里城池。

　　昼夜不息地近乎赶了小半个月，终于赶到了塞北。

　　楚明南终于领略了什么叫“塞北和京城不是一个温度”，这儿又干又冷，劲风果真像刀子似的往人脸上刮。要不是穿得多，他恐怕真的会冻死在半道上。

　　虽然早有准备，但这里环境的恶劣还是超出了楚明南的想象。可话说回来，是他自己上赶着跟来的，谁也没有逼他。于是再艰苦，也得咬牙扛着。

　　他自己选择迈开这一步，任负雪便也不再对他心慈手软。除了给他单独备了个帐子，吃的穿的基本与普通将士无异。平常训练也一样没落下，犯了错，罚得也不会比别人轻。

　　几天下来，楚明南感觉自己的皮肉筋骨无一处是好的，稍微一动弹，就钻心的疼。

　　也许有意历练他，这么久以来，任负雪居然一次都没来看望过，甚至在路上撞见，也没多说过一句话，楚明南不免有些失落。

　　晚上回到营帐，他一瘸一拐地朝床榻走去，呲了一口冷气，轻轻撩开衣裤，手几乎不敢碰到皮肤。日常训练，衣衫之下，不是青就是紫，许多地方肿得老高。因为天气太冷，还有冻伤的疤。

　　楚明南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娇生惯养出来的人，他比一般人都能吃苦，可现在却委屈起来。或许是因为天气太阴寒，或许是训练太累，或许是自己一身伤却无人问暖……他像只被遗弃的猫崽子，在无人问津的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

　　正当楚明南可怜巴巴地给自己上药时，帐帘突然被人一掀。楚明南忙扭头望去，等看清来人时，心又缓缓沉了下去。

　　来的并不是任负雪，而是这阵子一直跟着他的一名亲兵。

　　亲兵名叫陈二郎，他还有个弟弟，比楚明南小一岁，叫做陈三郎。三郎是整个军中年纪最小的兵，因为年龄相仿，和楚明南走得很近。

　　“哎呀，这天可越来越冷了……阿嚏！”陈二郎一进门，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捧了一堆瓶瓶罐罐，随着他身子一抖，相互撞得叮铃作响。

　　“哎呦我的个亲娘嘞！”，他一眼看到楚明南的伤，实在触目惊心，忍不住叫喊起来：“我的小将军啊，您怎么伤成这个样子了，啧啧啧……快来快来，我这有药，赶紧的！”

　　陈二郎家乡是东北的，一开口就一股大碴子味儿。本来挺难过的，被他叽里呱啦地一通乱叫，竟也没有多伤心了。

　　陈二郎将怀里的药瓶一股脑全倒在榻上，小心翼翼地察看楚明南的伤。楚明南还没怎么样，他先倒吸了一口凉气，鼻子眼睛都皱在一处：“亲娘，看看这肿的……将军再晚让我来一会儿，这腿怕是都得废了！”

　　楚明南从他话里飞快地捕捉到一个消息：“是将军让你来的？”

　　“可不是？”陈二郎在一堆瓶瓶罐罐里跳来跳去，找到一瓶自以为效果最好的，一手按着楚明南的腿，用嘴拔了瓶塞，便往他伤处涂去。“见你走路一瘸一拐的，将军就让我来给你送药，还让我看看你伤得严不严重，要实在严重，就找个军医来看看。”

　　这也是个下手没轻没重的，他下手一扒拉，楚明南骨节都要脱开了，生生疼出了一脑门冷汗。

　　“他、他怎么自己不来……”楚明南心绪稍稍平复，却还是对任负雪没来看自己这件事耿耿于怀。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是自己无理取闹，人家一大将军，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来搭理他呢？

　　但知道归知道，他还是忍不住想闹脾气，虽然想对着闹脾气的人根本不在身边。

　　果然，就听陈二郎道：“将军有事呢，今天有个大官来给送军资，将军正应付他呢！”

　　“奥”，楚明南的眼眸垂了下去，“他好像一直都很忙。”

　　“那是当然”，陈二郎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崇拜，“这军中上上下下哪个不要他操心！他要练兵、要布防、要随时注意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你知道吗，将军夜里都睡不安生，稍有点风吹草动，他就会惊醒。”

　　这件事楚明南是知道的。他还记得自己有一回夜里去找任负雪，任负雪差点一刀结果了他。

　　一阵喧闹从帐子外传来，将士们高声大笑，说几句流氓话，一群人打闹成团。

　　“大概是在招呼那名大官，将士们能玩闹一下。”陈二郎解释说。

　　将士们在战场上铁骨铮铮，但私底下也是爱玩爱闹的普通人，谁也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刀枪不入。

　　“任将军也会和你们这么玩笑吗？”楚明南一时有些好奇，跟大家一起疯闹的任负雪，会是什么样子。

　　“哪能啊！”陈二郎还在低头上药，“谁敢跟他闹，怕不是老寿星自杀，活腻了！”说着，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语气突然伤怀起来：“他是将帅，只要做到让底下的人打心眼里敬他、怕他就可以了。要是真的跟手底下的人处得其乐融融，打成一片，恐怕有的人该坐不住了。”

　　他话里的意思太多了，楚明南听得心肉一跳——

　　一军之将，要能在危难时候挑大梁，能在动乱时稳人心。而他本人的忧喜都不重要，无人可看，无人敢看，更无人愿意看。

　　他要亲手收拾起一片繁花如锦的山河，然后独自凄清退场。这才是那天子堂中的人，最想看到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