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嶂里》鲸落z

13、祭拜

　　街巷毗邻闹市，行人如织，周围的亭台楼阁成片，唯有眼前的府宅，清冷异常，与周围格格不入。有几个行人注意到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

　　面前八字开的大门上的红漆暗淡，上面的铜饰雕琢得极其精致。大门上挂了一块匾，也不知道积了几层灰，龙飞凤舞地写着“安平”二字。

　　任负雪定定地站在门口，心生一股恍如昨昔之感。这么大一座宅子，竟被他轻轻推开，连个禀告的人都没有。楚明南觉得不安，紧紧跟在他身后。

　　院里出乎意料地并不怎么萧条，整个宅子干净得不染一尘，只是房屋看上去有些旧了。宅院因他们的突然闯入，更显寂静，静得没有人声。

　　正当楚明南以为真没人的时候，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位老人。那老人正站在不远处的廊檐下，手里拿着扫帚，冷不防看到他们，似乎也吃了一惊。

　　那老人眯着眼打量他们，慢慢朝他们走过来，等看清来人是谁的时候，脸色蓦地一变。老人脸上依次闪过错愕、惊异、欣喜……最后定格在一个悲愁莫辨的表情上，两滴浊泪就这么滚了下来。

　　老人声音低哑，颤声道：“回来了？”

　　任负雪点点头，“回来了。”

　　他身后的那扇门似乎隔了一重岁月，他和楚明南都是误入桃花源后的归来者，一出一进之间，人间斗转星移，全变了样子。

　　“起先路大人让我来打扫这里，说你要回来了，我还不敢相信。原来都是真的、是真的……”老人声音里带着哭腔，伸手想摸摸他的头，突然发现这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了，定了定，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回来了好，回来了好……”

　　老人是任家从前的管家，任家被抄了家以后，他就离开了。也不知道路寻安从哪儿将人找了回来，更难得的是，老人家居然还愿意过来。

　　“这屋子我打扫得简单，也没来得及招几个下人，您先将就。我赶明就去挑几个听话、手脚麻利的人回来伺候！”俆伯一边絮絮说着，一边颤巍巍带他们二人回房间休息。老人家见到任负雪回来，一高兴，话也多了起来：“还是你原先住的那间，我都给你打扫过了。你睡觉认床，不知道这些年毛病改了没有，不过你放心，里头的东西都没变……”

　　任负雪笑着打断他：“余伯，您先别着急。我给您介绍个人”，说着将楚明南拉过来，“这是明南，是……任将军的儿子。”

　　老人脚步一顿，转身时已是泪流满面。他用枯木似的手抚过楚明南的脸，脸上带着微笑，眼里沁满泪水，有些不敢相信地向任负雪求证：“这是任将军……”

　　任负雪肯定地点点头。

　　老人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又哭又笑，近乎疯癫。楚明南被他抱着，一动不敢动，最后还是任负雪看不下去了，将二人分开。

　　“他今后都住这儿，余伯您别激动，以后常能见到呢！”

　　“是是”，余伯捏着袖子拭泪，“我失态了，高兴得都忘了。任将军，唉……知道任将军有自己的孩子，我太高兴了……”

　　楚明南看着眼前老人老泪纵横的模样，想到了任宵。

　　他从来没有想念过任宵，不管其他人将任宵描述得多英勇、多伟大，他对任宵从来都只有敬佩，从未有过什么父子之间的想念。

　　“父亲”二字于他而言，显得过于生疏。谈到父亲，他只能想到楚正辛。直到今日，他才真正直视任宵对自己“父亲”的意义。

　　如果任宵还在的话，这样抱着自己欣喜到忘形的人，大概就是他了吧？

　　低矮的灌木围在四周，入眼皆是一片凋敝，不时有微风穿林而过，绕过两座孤零零的坟头，多少年也没停歇。

　　枯黄的树叶婆娑摇摆，光影交错，远处山峰缄默不语。清晨第一缕炊烟升起，勾连天地，皆是一片茫茫。

　　任负雪和楚明南并肩站在坟前，坟前立两块无字碑。

　　这么多年了，坟头未生半寸杂草，周围也全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碑前甚至还摆着新鲜水果和糕点，只是枯萎的花束仍在一旁没来得及清理，有碍美观。见他们在，一些拿着贡品作村民打扮的人远远地躲开了。

　　这就是任宵坚持的意义吗？

　　任负雪并不能感同身受，但他知道自己曾经对这个世界的怨恨与仇视是没有道理的。原来自以为白费的付出，都是有人记得的，自己曾经的自以为是都显得愚蠢和可笑。

　　“明南，来见过你爹娘。”

　　楚明南将准备的贡品摆好，跪在两座无字碑前，磕了三个响头，喊了声爹娘。

　　“将他们埋在这里后，我也是第一次来看他们。”任负雪没跪他们，因为自己没有身份和立场，只是带话般地道：“任将军，任夫人，我带明南来祭拜你们。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你们放心。”

　　树影作响，似乎是在回应他。

　　一只蝴蝶从他们面前飞过，绕着两人转了一圈，喝醉酒似的，一头扎进了任负雪手心。

　　任负需望向左边那块稍小一些的坟茔，鼻子忽然一酸，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苦涩，却又前所未有的欢畅。他轻轻笑了笑，眼里却氤氲着泪光。

　　“你给我的是什么？是堕胎药还是安胎药？！”任夫人尖利的声音似乎回响在耳边，“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任宵，那可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下得去手？！为什么、为什么你对一个捡来的那么好，却不肯给自己亲生的孩子留一条活路，啊……！”

　　任负雪一次无意中撞见任宵和任夫人的争吵，只觉得颅内轰然巨响，浑身上下沸腾的血都凉了下来。从那以后，他不敢直视任夫人的眼睛，他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他越是行事谨慎，就越是心虚。

　　他给自己锁了一套镣铐，让自己规规矩矩的，活在任夫人的审视下，以换自己心的解脱。

　　四方山平天阔，此刻他终于将那口气吐了出来，憋屈与愧疚倾泄而出，胸中也辽阔了起来。

　　楚明南察觉到他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哥？”

　　“没事”，任负雪强行镇定，恢复过来。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与面前的无字碑两两相望——一个正当年华，一个白骨成灰。如果这两者是一个不可打破的轮回，他便非要在中间撕开一道口子。

　　任负雪拽着楚明南起身，手劲很大，捏得楚明南肩膀都酸了。

　　“这儿风大，咱们走吧！”

　　楚明南点点头，跟着任负雪离开了。中途回头往那边望了一眼，心里暗道：“爹，这山河能定，我也能功成而身退。”

　　与此同时，任负雪下定决心：我要这盛世清明，也要你我功成有归途。

　　方才的清风拂面、山音绕耳陡然成了艳香扑鼻、衣不蔽体，楚明南简直怀疑自己从天宫一下掉进了盘丝洞。

　　任负雪也没比他好多少，看着花容月貌，身姿袅娜的姑娘们一个个地飘过，只想将路凡的脑袋拧下来。

　　那些漂亮姑娘时不时就要伸出羊脂玉似的胳膊在他们身上缠上一缠，楚明南整个人僵成一根棒槌，死死拽着任负雪不撒手，面色苍白，似乎身边这些美娇娘都是女鬼变来索命的。

　　任负雪则比他稳重多了，面带罗刹之色，眼睛凶狠地瞪着那些企图贴过来的姑娘。他身上杀气太重，饶是脸长得再好，也没有哪个姑娘敢不要命地往上凑。

　　于是二人得以顺利进入。谁料打开门，屋里竟比屋外还热闹。

　　这屋里头的姑娘比外头的还要漂亮，穿得也更加凉快。一群莺莺燕燕聚在一屋，有抱着琵琶弹曲的，有伴着乐曲起舞的……不过大多是围在一起，伺候着中间一名公子喝酒。而这位被众星捧月坐在正中间，左拥右抱的公子哥，正是路凡。

　　路凡浑身没骨头似的倚在几个姑娘怀里，正就着一只纤细的玉手嘬酒，闻觉有人进来，百忙之中抬一下眼皮，“呦，来啦！”

　　他的眼睛的颜色极淡，眼珠里像藏着一把碎了的琉璃，不像任负雪的眼睛那样黑得发亮，因而他眼里露出来的光是缥缈朦胧的，叫人无法看得真切。

　　“我说今儿底下的姑娘们怎么都那么热情，任负雪你从哪儿拐来这么俊俏的一个小公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瞟了一眼楚明南，楚明南对上他那浅色的眸子，不由地瞥开目光——从某个角度看，这人似乎比身旁的女子还要媚。

　　任负雪冷冷道：“你倒是挺会享受啊？”

　　路凡十分配合地眯了眯眼，一副浪荡样儿溢于言表，“还不错，来试试吗？”

　　试你奶奶个腿！

　　任负雪怒不可遏：“你叫我来，就找了这么个破地儿？！自己天天躺在花酒蜜池里，骨头都躺酥了吧？赶紧叫人给我撤了！”

　　路凡懒洋洋地从美貌女子身上起来，坐直道：“那位公子叫你们走呢，先下去吧！”他的声音柔柔的，却莫名叫人觉得不敢违抗，一众美貌女子听罢，连忙三俩下收拾好匆匆出去了。

　　路凡倒了杯酒放在自己对面，轻飘飘看了任负雪一眼，“几年不见，我倒不知道你竟是个正人君子？你看，你身后那位小公子就比你坦荡得多。”

　　任负雪见他一脸不怀好意，狐疑地回头，差点被气得七窍升烟。只见楚明南正僵站在门口，眼睛眨都不眨，直勾勾盯着其中一名路过的女子。

　　任负雪：……

　　小小年纪，如此不学好！任负雪额角青筋暴起，怒骂道：“楚明南你杵在那干嘛，好看吗？！滚过来！”

　　楚明南一震，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不由红了脸，讪讪地道：“嗯……来了。”

　　但这一切落在任负雪眼里，就是少年见到漂亮姑娘后的满脸羞怯。所以更生气了，眼珠子差点瞪得脱框而出。

　　“别这么大火气嘛，来任将军，喝杯酒消消火。”路凡笑嘻嘻地给他递酒，自以为是来调解的，却不知分明是火上浇油。

　　任负雪并不去接他的酒，幽幽道：“这之前，咱们不妨先来算算账吧？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