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嶂里》鲸落z

1、交手

　　远在京城外，不着帝王眼的小破村落，没有金雕玉砌的繁华，却有难得的清净。恰好今天格外寂静些，村子里听不见狗吠，连清晨报晓的鸡都鸣得分外矜持。

　　于是任负雪果断放弃早起的打算，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份清净，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子，将被子裹一裹，继续入梦里寻庄周的蝶去了。

　　他蹑手蹑脚，眼见正要捏住那彩蝶的翅膀，一枚石子突然飞过来，马上到手的蝶扇了扇翅膀，挑衅似的，跑了。于此同时，床头传出“砰”的一声巨响。

　　任负雪猛地撩开被子，脸色青红交加，气急败坏地骂道：“小兔崽子！”

　　院子里的少年身形瘦长，模样俊秀，一袭素色的衣衫衬得整个人温雅端方，与此刻熊孩子的行为格格不入。只见那少年一手拿了把剑背至身后，另一只手上托了枚石子，瞅准了正对着自己的窗户，正打算再来一发，一只瓷杯从里头飞了出来。

　　仿佛早有准备似的，少年灵巧地躲开，看着脚边瓷杯的“尸骸”，笑着摇摇头，小声抱怨了句：“脾气真是愈发大了！”话音未落，迎面又来了一只白瓷碗，这一回没躲过去，凉透了的隔夜茶一滴不洒地全泼在了少年人素色的衣摆上。

　　见自己被泼了个湿，那少年也不恼，只露出一点儿无可奈何的表情，对着姗姗挪到门口的人道：“先生，您又起晚了！”

　　任负雪身上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外袍，正在系外袍上的带子，头发散着垂在两肩，显然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带着没睡醒的鼻音，语气很是不快：“楚明南，你大早上的不多睡一会儿，又过来讨打？”似乎是不解气，又愤愤地瞪他一眼。

　　他天生眼尾有些上挑，生气的时候扬得更厉害了，无端染上一点魅色，一双眼珠也因为怒意显得愈发黑亮，甚至泛着些粼粼的光彩。楚明南突然想起父亲曾说起过，此人身高七尺，却长着一双姑娘似的魅眼，便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只可惜，长着姑娘似的眉眼的人，却没有姑娘似的柔软的心肠。

　　楚明南大约是习惯了此人的不是东西，也不顶嘴，带一点儿央求的语气道：“今天到日子了，快教我练剑吧！”

　　盯着他那期待的目光，任负雪有那么片刻的无语。可见收一个过分用功的徒弟，对惯常懒散无状师傅来说，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他转头避开楚明南过于求知若渴的目光，又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根破破烂烂的布条，开始束自己的头发，底气不怎么足地劝解：“小孩子要睡眠充足，才能长得高，睡不好觉怎么行……下次来晚点！”

　　最后一句才是你的目的吧！

　　楚明南：“你每个月就教我三回，当然要寸阴必争。”

　　“寸阴必争什么？寸阴必争地过来讨打？”

　　楚明南觉得自己有些按捺不住拔剑的冲动。“这阵子我都在勤加练习，肯定能赢你！”

　　任负雪的衣服也穿好了，头发也束好了，只不过束得歪歪扭扭，发髻软踏踏地趴在头顶上。一身装束，拉出去就能沿街行乞——给钱的人多半是冲着脸去的。

　　旁边石桌上放着一只坛子，没盖盖儿。楚明南拎起来，清甜的味道沁入鼻中。抿了抿，“还挺香的。”于是，放心大胆地又喝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便被任负雪揪着后脖领子，拽到空旷的地方。

　　“兔崽子不学好，偷喝我的酒！”他手里握着根两指粗细的树枝，“你刚才不是说要赢我？来吧，让我见识见识。”一条快挑到鬓角的眉，将鄙夷暴露得分毫毕现。

　　看着这么一张脸，楚明南想：“两军交战的时候，对面的人不会想削死他吗？”

　　不过很快他发现，他们大概是没那个本事。

　　楚明南举着剑，正琢磨着一会儿往哪儿捅不至于把人捅死时，一根光秃秃的树枝陡然递到了眼前。他来不及避闪，下意识抽出剑砍了下去。可那树枝就像活了似的，蓦的又消失了，而后从他腰侧旁冒了出来。

　　好在楚明南说的“勤加练习”不是光动嘴皮子，他反应极快，忙提剑去挡，没被那树枝抽中。没等松口气，余光中瞥见树枝在任负雪手中灵巧地一转，下一刻便朝着自己脸颊招呼了过来……这回楚明南来不及挡了，慌忙中只好紧紧闭上眼。

　　可预想中的刺疼感并没有袭上面颊，那树枝堪堪停在他耳侧，随机头顶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传来任负雪讨人嫌的声音：“啧啧，这要是跟人交战，还不得破相？到时候讨不到媳妇，你爹怕是要咬死我。”

　　说着，竟还手贱地在楚明南脸上掐了一把。“回头跟你爹说，让他赔我的碗！”

　　陪个屁，让你拿碗砸我！

　　楚明南趁着他分心，率先发难，一剑送到了他面前。饶是任负雪反应快，还是被楚明南的剑刃擦到了一点儿。楚明南手里握的毕竟是把货真价实的剑，将那树枝削去了一小段。

　　看着手上被削秃的树枝，任负雪露出一个显得惊喜的笑，黑黑的眸子似乎也亮了一下。

　　似乎是被这小小的胜利鼓励到了，楚明南再次主动迎了上去。不过这会儿任负雪也开始认真起来，空子就不那么容易钻了。

　　任负雪虽然握着一根烧火棍，却愣是被他挥出了刀光剑影的感觉，尽管楚明南觉得自己半点神都没松过，时时刻刻盯着他的动作，也难免心升一股无力之感——任负雪的动作太快了，招招式式都是擦着劲风过去的，自己一点儿还手之力都没有，能专心致志地挡着不被他抽中已经很不容易了。

　　没一会儿功夫，身上就出了一层冷汗。

　　偏生任负雪还要给他添堵：“躲什么？真要对上人，你也躲？借你两个头都不够人家砍的！”

　　楚明南正全神贯注地躲避，后背崩得险些断开，连腹诽都顾不上。

　　“不许躲！你平常练的呢？怎么练的，就怎么打！”任负雪厉声道。

　　他平常总是一副懒散模样，说话不中听的时候，只会想让人揍他。而当他严肃地要告诫什么的时候，却会隐隐给人一种压迫感，叫人不得不去信服他。

　　楚明南将手心的汗悄悄蹭到剑柄上，缓缓沉了口气。

　　他自诩练功算得上刻苦，不敢放松一时三刻，本以为自己或许会有一分还击的可能，没想到还是被人追着打。想到这儿，心里隐约有什么东西凭空沉了下去。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退却，任负雪接着道：“没那么多时间等你准备好，书读得再多，到用时都方恨少。你练得再举世无双，也有手足无措的时候。你不是要赢我，而是要将自己所能发挥到极限。”

　　楚明南稳了稳剑柄，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冷静下来，缓缓吐出口气。“我不是要赢，我只是，竭尽所能。”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这句话的功效堪比安定咒，楚明南真的没那么慌了。他开始回忆他们交手的过程——任负雪的招数虽然快，但并不是无迹可寻的。虽然有“唯快不破”的说法，但耐不住自己太熟悉他的路数了。

　　这么一想，楚明南稍稍有了些底气，提剑上前一步，对上了任负雪送到眼前的招式。任负雪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恢复了，微微怔了怔，旋即飞快转手将树枝侧了个边，那边楚明南仿佛料定了他会这样似的，一剑劈了上来，竟又被他削去了小半截！

　　他心里叫好，脸上却不露喜色，端着四平八稳的表情，继续出招。

　　仅片刻功夫，楚明南就上道了，任负雪要怎么发难，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好像都能猜透，虽然漏掉了那么几式，但大部分都给他接了下来。任负雪不得不感叹一下这小子的天赋。

　　楚明南也察觉到自己愈渐游刃有余起来，方才瞬间的落寞一扫而空。只可惜，扫得有点早。

　　对方陡然变招，像是耐着性子招猫逗狗了一阵功夫后，突然没了耐心。

　　任负雪的招式对楚明南来讲太过诡谲，速度也比方才快了不少，楚明南一时没有反应，被他一枝子抽到了小腿。没来得及呲口气，一树枝便擦着他侧脸而过，扫起了他额角的一缕碎发，停在太阳穴上。

　　任负雪脸又挂起那副欠揍的表情：“兔崽子，虽然有进步，但赢我还是……”

　　迎面而来的一口清酒，将他一脸的嘚瑟喷成了错愕，紧接着，一把剑轻轻巧巧地架到了他脖子上。

　　楚明南将含到现在的酒一气喷出来，有些呛住了，咳了两下：“对不住，先生。不过，这次我赢了。”

　　任负雪：“……”杀千刀的兔崽子，刚才那一树条子怎么就没抽下去呢！

　　楚明南对上任负雪恨不得将自己活剥了的眼神，露出少年人得意的笑容。

　　任负雪粗暴地扯过楚明南的衣领，将自己脸上的酒都抹到了他衣领上，转眼间将楚明南那干净整洁的领口揉成了咸菜干。而后，将人形抹布一推，怒骂：“混账东西！你老爹平常就是这么教你的？教你行这种奸诈小人之为？！”

　　楚明南：“我爹跟我说，做人不能做小人。”

　　任负雪：“那你还……”

　　“我爹还说了，做人更不能做君子。”

　　他可算是长了回见识，什么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

　　“那死胖子一天到晚的都教了你什么东西！”

　　楚明南不假思索：“他说来寻你时，若你还不起床，就叫我拿石头丢你窗子。”

　　任负雪：“……”

　　果然是那死胖子教的！好好的孩子，给养成了什么样子！任负雪看着楚明南一脸天真无邪地望着自己笑的样子，气得心口疼。

　　“我不是故意的，刚才偷尝你一口酒没来得及咽下去，呛住了。”楚明南讨好地笑笑，又倒了碗酒，毕恭毕敬端到他面前，表示请罪。

　　任负雪用眼刀在他身上凌迟了八百个来回，终于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接过了去，“怎么没呛死你！”

　　任负雪比他高了近一头，抬头正看见任负雪微微仰着头，露出有些清瘦的脖颈，喉结轻巧地上下一滚……

　　楚明南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喉结。

　　“你怎么了？喉咙疼？”

　　他突然发问，楚明南一惊，舌头打了个磕绊：“啊？没……”

　　任负雪莫名其妙地扫他一眼，然后目光穿过楚明南，碰上了推门而入的不速之客，陡然凝了一眸的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