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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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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没有经历过挫折,便不会懂当哭长歌。
一个人没有经历过困苦,便不会明如何愤怼无处发泄,化身为鬼。
檀俏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而今天他仿佛开始明白。
他的心神仿佛也被这套剑法所制,所缚住,他本人仿佛已经化为了剑鬼的容器,控制不住,挣脱不开。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
大道日往,苦为雄才。
壮士拂剑,浩然弥哀,
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
刹那间,数十招已过。
檀俏舞得兴起,却忽然发现对方剑招开始有些虚晃。
风声和剑身的撞击声中还夹杂着几声咳嗽。
他心里一动,瞬间意识到,那并不是虚晃,而是对方已经没了气力!
他心中喜悦袭来,收敛心神,抓住机会,剑身如长箭径直刺出!
这一招是他素来最喜爱的招数,名为“倾城”。
剑光无所顾忌,似突破重重血膏白骨,独取上将首级的的一道利光。
“叮”的一声脆响,一道流光斜斜飞出,正是清商不敌,业已被敲开旁落!
然后雪亮的剑尖就停在对方颈前半寸!
……
檀俏长吐出一口气,这才抬起眼与对方对视。
他个子还长得不够高,所以停在对方颈前的剑尖需要些微扬起。衬着对方挺直的颈部,剑光清白,肌肤青白。
漫地的杂草随风而卷,像是刚过了一场肃杀的战舞。
“……”
檀俏并未下手,只是眼光闪烁,不说话。
然后他忽然收回了剑,刷的锵啷一声。
“你为何收手?”
琴者却忽然喘息着问道。
“我虽胜,但胜之不武。”
檀俏淡淡说道。
“你身体不好,本来就不适合使用这种长兵,我趁人之危,偷袭于你,又抱了偷巧之心,与你久战让你脱力,方才胜你……但这种胜法,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
对方看着他,居然赞许般的笑了一笑。
他笑起来愈显标致非常,即使颜色雪白。
然后他的眼神像是不留痕迹的在檀俏的右手手腕处掠了一掠。
檀俏也不很在意的低头一看,忽然间整个人一怔。
在他的右手手腕要穴处,正钉着一枚小小的银针!
但奇怪的是那银针入肉甚浅,以至于在激战中檀俏完全没有觉出异样,但如果此针深入,那么至少,他手中的剑就会当场落地。
檀俏怵然抬头,看到了对方半掩在袖中的左手上,二指之间,正捏着一块小小的石子。
而其方位,正好对准银针露在外面的尖端。
檀俏顿时心中雪亮,也雪凉。
“这没什么,按你的话来说,我也胜之不武。”
对方却徐徐答道:“我年纪长你不少,如此以大欺小,不是更不应该。”
檀俏只是呆在了那里。
他只是看着琴者弯腰拾起了掉落在一旁的长剑清商,以袖擦拭之后收入背后的剑匣之中。
然后走过去,拿起了方才檀俏放在一旁的酒杯。
“请。”
对方抬腕举杯,对月光中兀自独立的单薄少年。
然后一饮而尽。
……
那天晚上他们也许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
他酒量还可以,但是显然比不过对方。
“你为什么不醉?”檀俏记得自己醺然中嘟囔道。
“当你不想醉的时候,便不会醉。”对方回答。
“这怎么可能!”檀俏拍桌道,“我不想做的事情有很多,却经常不得不做,我想做的事情有更多,却经常无路可寻——就连我亲爹也来阻拦我!”
然后他就一股脑的把整个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你说说,”他愤愤且委屈的说道,“这算是怎么回事?就算他不同意改名,那么也没有必要如此绝情,将我拒于家门之外这许多时日。”
“我再怎么说也是他亲儿,他为什么不要我?”
“是你先不要的啊。”
对方却接道。
“人生来不带来一物,是父母供你吃穿衣食,供你读书习武,你才能有今天的才华成就,不至于未懂人事就饿死街头。”
“而名字,那是他们给你的第一件东西。”
“连这你都不想要,那你还想要些什么?”
檀俏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回答,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一时该如何反驳。
“无谓对错,你当然可以有不想要的见解,但令尊同样有不给予的权利。”
夜凉如水。
琴者却自石桌旁起身,慢慢自前门走了出去。
只剩最后话音悠悠传来。
“只是你自幼便熟读经书,精通武艺——却如今才知生计艰难。”
……
琴者一直往外走,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大堂之中,坐了下来。
他找的椅子很随意,但却是正襟危坐,而且正面向堂口。
四周有一些细小声音响起,不是精于武艺之人根本不会感觉到,那大约是一些通风报信的飞奔声。
琴者也许没有听见,依旧没动地方,放在膝上的双手被月白的衫子衬得愈发透明。
四更时分。
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身上的白色绸衫样式虽然稍显普通,但趁着他不高的个子,偏圆的脸庞和文静的神情显得颇为协调。
他一进来,就与琴者打了个对面。
“俏儿呢?”白衣人问道。
然后落座。
只这一句话,就表明了他的身份。
“他还在里面,喝多了些,大约是睡着了。”琴者对答,话音有礼。
他独坐大堂时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有些难以接近,但是开起口来却又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檀徵细细的看着他,有礼的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忽然敛容。
“多谢阁下为檀家护镖。”
他再次开口。
“只是阁下实为不请自来,加上额外的教导小儿的费用,檀某驽钝,不知这报酬该如何算取?”
他眉峰一抬,话语语调忽然提高了些,也锋利得多。
如果檀俏这时候没有睡着,想必会大吃一惊:这个风神卓绝的瘦削公子,方才竟然在面不改色的说谎。
他究竟是什么人?!
……
这种气氛,显然有点剑拔弩张。
也许下一秒,就可能是刀光剑影,血溅五步。
琴者却忽然笑了笑。
他这次笑起来与之前不同,居然带着点活泼机灵,和些微的疲倦。
这些疲倦一旦显露出来,就让人忽而想到他的体质本弱,这一夜未眠加上激战,对他自身也颇有损耗。
“檀叔叔。”
然后他开口,声音回荡。
“我前来还剑。”
这一声叫的檀徵也颇为意外,他忽然皱眉,目光由锋利变成止不住的惊讶。
然后目光花了一下,下意识中,他知道有什么脱匣而出。
剑身依旧洁白如月,皎洁自明,剑身根部“清商”两个字,依旧仿若刚刚刻上一般。
檀徵接过,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只是低头,轻轻抚摸着剑身,双手竟然有些颤抖,夜风下,洁白的绸缎衣衫微微飘动。
十几年过去,他低头的样子依旧与年少时别无二致。
仿佛时光成环。
……
天明的时候,大堂里只剩下檀徵,正在浅饮温茶。
“爹爹你居然让那人就这么走了!”
俄而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传了进来,在这大堂中有着好听的回音:“就算哥哥有错,也轮不到他来教训,爹爹你说是不是?”
这番话语调虽然几经转折,却处处有小女儿的精灵,微微的晨光中,一个一身金色绣花衣衫的九、十岁小女孩转着眼睛侧身闪了出来,绣花鞋上有铃铛隐隐作响。
她身材削肩小巧仿佛只有一握,偏偏怀里抱了个大大的算盘,算盘角上金光可鉴,亮光闪闪的耀人眼睛。
“巧巧。”檀徵侧头叫道。
“爹~”檀巧巧眉开眼笑的凑到檀徵的身旁,然后跳到他背后给他揉肩膀。
“你哥哥之所以今天会被人教训,正是因为我以前——对他太过放任,”檀俏微微回头说道, “巧巧,如果我继续放任你,此事定会重演。”
“爹!”檀巧巧立即叫苦,“你怎么帮外人说话,巧巧可比哥哥听话多了!”
她信誓旦旦的说比檀俏听话得多,可是偏偏就不说到底是哪里听话得多。
“我不是帮着外人,而是俏儿也该受点教训了。”然而檀徵却好像不吃这一套,“现在不受,此处不受,来日总归会受到更大的教训。”
他语音悠然:“我虽不愿他被外人所欺——但与其以后被别人教训,还不如现在就让这人教训。”
“哼,这人这人……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檀巧巧带着点不满的好奇问道,目光流转,忽然看见了桌子上的长剑。
“清……商……清商剑!”檀巧巧失声惊呼,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了,上前用双手扶住桌沿,眼巴巴的看着那柄长剑。
“这真的是大伯的那柄清商剑么?爹爹——”小女孩扭头变色,“这是那个人送来的——他究竟是谁?”
这句话她连问了两次,两次一死迥然不同。
“他是谁,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檀徵却起身前行,在晨光中,他一身白衣有些飘渺。
……
“巧巧,还不去后院看你哥哥?”然后他转头,微微一笑,“或许他现在已经‘清醒’了。”
……
少年檀俏的第一次“叛离家门”,就这样以此种结局告终,檀香园里又恢复了无比和谐的气氛,除了他的妹妹檀巧巧不停地拉着她问那个打败了他的琴者的种种细节,好奇心大过天。
仿佛人人圆满,再好不过。
——至于第二次,那就是完全另外一回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