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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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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俏已经选中了目标。
潇西今年的洪季雨水颇大,尚能运行的漕运船只有限,于是北面的一些货物便只好耽搁了下来,暂时停放在湘水北岸的客栈里,等待时机。
他看上的就是其中的几个箱子。
他通过一家客栈的老板得知,这几个箱子里运的是苏州绣楼精心刺绣的绸缎花样,专门给檀家下属的制衣坊送来作定衣的。所以檀俏计划得手之后,便立即脱手给别家,这东西不多,价钱也不算贵,但确是必需之物,檀家到时候自然会很爽快的购回。这笔钱赚的也不困难。
更何况这批货物显然是小宗货,这种货卖主自然不需要请镖师,但檀俏还是在客栈里详细调查,发现除了一个瘦削的年轻公子外,根本没有人跟这批货走的是一条来路,而那个年轻公子,听老板说大概是身体不好,连房间都很少出,也实在不像是与此货有什么关系。
于是剩下的障碍也只有那几个不懂武功的挑夫,其实这都算不上障碍,那几个挑夫的心思甚至都没怎么在货物的保管上,闲得无聊还不时抱怨货运不出去,不得回家或者另外接活。
而檀俏就在一旁听着听着,心里也不禁生起了一些感慨,茶米油盐这些事向来与他沾不上边,他也从来不喜欢听这些。但如今他坐在摇摇欲坠的木板凳上,看着外面雨丝缠绵,耳边听闻种种细小庸俗却真实的抱怨,却有了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天地茫茫,人如草芥。
檀俏怅然起身,他准备今晚就动手。
……
几下点穴,就很安全的解决了问题。
所以拿到楼下仓房钥匙的时候檀俏甚至有点空虚,一点紧张的感觉都没有,他甚至觉得自己放松的已经幻听到了丝丝琴声。
他苦笑着猛摇了摇头,但是琴声还在。
从天井处传来。
他楞了一下,才想到是真的有人在弹琴。也许是深夜难眠,聊以解乏罢了。
琴声飘渺,却已经让他的精神抖擞了起来。
檀俏下楼。
地面愈近,琴声也就愈近。
月白衣衫,湘黄边。
正是那名瘦削的年轻公子。
他虽然很少出房间,但檀俏仍然远远地见过他。
依旧是那日的衣着,连身后背的乌沉沉的长方形匣子也一样没有卸下来。
夜已深,天井里只有他一人,桌子上却有三个酒杯,里面都斟满了酒。
他却只举起一个杯子来喝,衣袖滑落,露出苍白枝棱的臂骨。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这让檀俏莫名的想起了这样一句诗。
他膝上有琴。
单手举杯,同样也单手拨弦。
凸露青筋的右手在弦中游走。
弦音抑扬顿挫,犹如铁骑银瓶。
琴声中,他忽然开口而吟。
“大风卷兮,林木为摧,意苦若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苦为雄才——”
檀俏本来是要走向仓房,却不由得停了下来。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
他忽然感到心中犹如冰炭相催,不由的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叹得他自己也感觉很惊讶,他很少叹气,因为他素来是个骄傲的少年,他鄙视经常唉声叹气的人,因为他认为叹气是一种服软,只有无能为力的弱者才只会叹气,强者则用这个时间来反思,然后继续走好下一步棋。
也许是以前都衣食无忧,而如今夜色萧然,茫茫天地,他几乎身无分文,才会忽有所感,如此脆弱。
檀俏稳了稳神,然后冲弹琴之人含笑抱拳。
“好琴技。”
这一句话绝不是寒暄,实际上,檀俏有“正事”要办,根本没打算与陌生人搭讪,只不过这琴声与吟声着实惊艳,他素来惜英雄才子,不由得出口赞叹。
弹琴之人闻声转头。
没有说话,却也微微一笑,作为答谢。
檀俏却在对方这一侧头间,发现了两个事实。
一,这人不仅风神,而且容颜同样卓绝。
二,不过面色苍白泛青,唇色淡薄,应是身有痼疾,至少不是长寿之象。
这让檀俏也有点惋惜了起来。
来日若再有缘相聚,当交下这个朋友。
……今日就算了,如今他处境何等窝囊,其实并没有交朋友的心情。
他这样想着,就已经快步走近了仓房门前,伸手就要拿钥匙开锁。
忽然眼前一花,一个东西到了他眼前。
本能一握,手中忽然多了一个酒杯。
正是那弹琴人桌上的三个酒杯中的一个,里面还满是酒液,有些洒到了他的手上。
檀俏有些莫名,扭头看着那人,只见他并未转头,只是继续弹琴。
琴声忽然一转,换了调子。
檀俏又呆了一会儿,转了转大大的眼睛。
“请。”
然后他忽而一笑,冲琴者拱手,饮尽了这杯酒。
不管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他就当做敬酒。
然后檀俏继续用另一只手拿钥匙开锁。
这一次他有了防备,虽然并未扭头,却是一直用余光看着弹琴人。
这回他倒真的是看清了。
在他的手刚要碰到门锁的那一刹那,琴者有了动作。
他单手拍桌。
酒杯弹起。
半空中侧击杯身。
——然后酒杯就飞到了檀俏的面前。
这一连串的所有动作,其实不过白驹隙间!
“啪”的一声。
檀俏不得不伸手握住。
不得不、握住。
他本来想了很多种抵挡方法,但是都被自己一一否决,最后他发现,最好的招数居然只有握。
这下子他没有手去开锁了,都被杯子占住,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
即使是再傻的人,也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了,更何况檀俏一点也不傻。
檀俏也不生气,又转了转眼睛,将一满一空两个杯子找个地方放下,然后扭头微笑着说道:
“你想必是误会了,这批货的买主就是我,现在涨水,过河不便,我才自己开船来取的。”
他说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十分诚恳,虽然年纪看上去小了点,但容貌俊秀,又有一种大家少爷的气质,着实跟窃贼贴不上边儿。
然而——
“这批货并不是给你的。”对方竟然立即说道。
檀俏一怔,没想到对方竟然死了心要管闲事。
他有些着恼,冷了面孔一笑。
“请问你又怎么知道不是给我的?”
他万万没想到这次对方回答的更快。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就是这批货的镖师。”
弹琴人说完便停琴起身,不动声色的看着檀俏,月光将他的肤色映得更加苍白。
……
“你就是镖师?!”
“不像么?”
“……”
檀俏瞪着眼睛望着起身的弹琴人,也是忽然冒出来的“镖师”,然后立即拔剑出鞘。
他下手速度绝伦,而对方先是猝不及防,背对石桌,手中没有任何武器,显然是处于劣势。
峭风绝对是柄好剑。
能降服它的兵器并不多。
——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招他必是会占上风!
然而在他疾冲的同时,风中传来对方的轻轻一句。
“借用。”
借用?
他一愣之下,面前忽然冷光一滟,琴者手中忽然多了一柄长剑,光如平水,亮如月光,剑身根部以篆体镌刻二字“清商”。
他心神大惊,大震,大——
这是自檀家祠堂里莫名消失了许久的剑,却也是他一直铭记于心的剑。
——清、商。
——长剑清商!
剑光收回时,他已踉跄倒退三步,却依然不稳,不得不单膝落地,峭风在地上划出火星!
他抬头,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败北,只是继续震惊的看着对方袖手下垂的如水长剑。
纷华数百年,风采出檀家。
几度光辉,几番惊险,更复无数腥风血雨,怒剑狂花。
然——
清商之后,再无传奇。
而如今,他从未有幸得见却自幼仰慕的那个身影——与那个身影共享最后传奇的长剑清商,竟然被-操纵于一个他毫不认识的弱质公子手中!
并将自己一招击退。
……
他想着想着便觉得眼中一阵酸胀,有什么东西要夺目——甚至夺心而出!他虽然这一回合已然完败,却骤然清喝一声,驻剑起身,双腿斜分,峭风持平微上,恢复起手!
这种姿势,正是檀家最古老剑法的起手式!
这一招式显然已经暴露了他的身份,不过他已经不在乎。
“好。”
对方显然也已认出——或者是早已认出,神情未改,也未作出防卫的动作,只是开口如此道。
然而月白衣衫公子的话音尚未落地,檀俏已然抢攻了上去。
又是一片绚丽之极的刀光剑影,衣袂飘动,如果能有人旁观,定会屏息凝目,不禁忘言。
这是一场十分特别的战。
因为它不取巧,不偷袭,甚至不需要防备,因为没什么可以防备,不需要随机应变,因为那样会破坏了剑招的流畅和韵味。
这场战只是美丽。
剑,本来就是美丽的兵器。
檀家的剑法也以美丽著名,这次简直将美丽发挥到了极致!
凛冽夜风吹过,犹如琴声回音不止。
大风卷兮,林木为摧,
意苦若死,招憩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