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藤》超临界流体

55、假面

　　柳风她，不想见你。
　　即使知道这不过是那人恶作剧的气话，也不能阻止心脏剧烈收缩引起的遽痛。
　　但再如何的痛，也必然比不上穿心一剑。
　　没有比剥夺生命更残酷的事情，任何理由苦衷身不由己都是诡辩，正义是留给活着的人的，死人不需要正义。
　　谁挥出的那一刀，谁就是凶手，这就是死人的逻辑。
　　平子真子之所以能够如此冷静，并不是因为浦原喜助说了什么类似于救命稻草之类的废话。他只不过，坦然的理解那些不可转圜的道理，并且毫不抵抗的接受了而已。
　　他花了一天接受自己杀死那人的事实，花了十年抹杀掉她还会回来的奢望，花了一百年学会将疼痛封存的办法。
　　却只花了一秒，被她错愕的眼神打碎重重枷锁，阔别已久的钝痛没顶而来。
　　她回来了，眼底毫无杂质。
　　所以她必不可能，做出类似心存怨怼的举动。
　　杨柳风这个人，温柔成习惯，让人连痛苦都似乎不合时宜。
　　平子推开窗户，汹涌阳光倾泻，强光中眼睑轻颤，沉睡的睡美人睁开双眼。
　　“平子……队长？”细细的声音略显干涩，话不及说清她就咳嗽起来，鸦青的发铺得半张床漆黑。被咳声惊动的尘埃穿透光幕轻飘曼舞，平子真子在这场剧目中回头，视线里闯入一双干净的眼睛。
　　“我早已经不是队长了。”熟悉的关西腔拉着长长的尾音，死鱼眼的前死神队长俯身将她拥入怀中，长长喟叹。
　　“你终究是回来了，我的柳风。”
　　瘦削的肩膀因为穿了合体的衬衣显得越发的消瘦，柳风稍微出了会神，慢半拍的举起双手搭到他脊背，轻声回应：“嗯，我回来了。平子……真子。”

　　“无象那孩子，得理不饶人的，居然就这样放过了你们可真是稀奇。”杯中的红茶清澈透亮，可惜已经有些凉了。柳风轻轻抿了一小口放回原位，“替我谢谢罗兹，有心了。”
　　“哦？听起来我还需要感谢她一番？”平子撤走了她的茶盏换上白开水，语气熟悉的要死不活。
　　“倒也不必，我意思是，她原本或许是想狠狠虐你们一把，出一口恶气，但很明显真子你技高一筹，反而把她说服了。”柳风把金瞳黑猫从头到尾挼了一遍，跟猫一起舒畅的眯起眼睛，笑：“倒是喜助你的表现有失水准啊，都过去一百年了你还是那么爱害羞。”
　　浦原喜助压低了帽檐疯狂干咳不敢说话，怀里的黑猫抬头瞥他一眼，哼哼的嗤笑一声。
　　“话说回来，夜一你居然真的可以变成猫。”柳风停下顺毛的手把黑猫先生提溜起来左看右看，惊诧不已，“这就突破我的认知范围了，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只猫是实体啊，你是怎样从灵体人类直接变成实体猫的？不仅是灵子构造不一样的问题，这是两界存在差异上的悖论啊！”
　　“好了好了你把我放下来……别摇再摇我要吐了！”沧桑大叔的嗓音被晃得断断续续，柳风顿了一顿，表情越发严肃起来：“而且你还会说人话？猫的声带也能说出人类的语言吗？还是说你变成的猫声带跟别的猫不一样呢？”
　　“准确说这只不过是拟态……好了你不要再摇了，我真的要吐了！”皮毛顺滑的黑猫先生扑腾着四足从魔爪中挣脱出来，脚底蹬地发力一蹿跳上桌子与柳风面对面，没好气的挥舞着爪子：“这可是四枫院家的秘术啊秘术！你以为你问了我就会告诉你吗？”
　　“你什么时候把秘术当成过秘密了，明明是你自己都不清楚原理而已。”柳风俯视她，目露鄙夷。
　　“……”黑猫夜一动了动胡须，霍然转头盯着喜助目光炯炯。
　　“咳咳，这个，那个，我……”被强势暗示的技术科成员下意识的挠着头摆出傻笑，呵呵的开始转移话题：“柳风啊，睡这么久你饿没有啊？要不要我给你……”
　　“是要用膳了么，柳风阁下！”刷的一声，房门应声被拉开，梳着奇怪发型戴眼镜的中年壮汉大叔一个标准的正姿跪坐在门口，推进来精致的餐盘。“粗茶淡饭不成敬意，柳风阁下请慢用！”
　　好铁斋，派上了用场！喜助在后面对他竖起大拇指。
　　“嗯？是大鬼道长吗？”柳风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半天，友善的颔首一礼，“握菱先生，您好。”
　　“柳风阁下日安，很高兴能够见到您。”曾经的大鬼道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满脸严肃的壮汉大叔与人一对视甚至有些腼腆起来，“您的事迹我早有耳闻，据闻您的鬼道造诣相当深刻，若是当初您能够进入鬼道众深造……”
　　平子淡淡的别开脸去，窗外的阳光已然西斜，再过不久就会出现灿烂的霓彩，接壤天地。
　　手背覆上一只温凉的手掌，平子微怔，下意识的反手抓住那手指，听见柳风轻笑着回应：“那我或许会取代您的地位也说不定哦，我可不是在自夸，实力的话有目共睹。”
　　她顿了顿，微挑了眉侧目看向平子，眼波流转语音轻快：“包括打工这种事情，我也是驾轻就熟呢。”
　　“啊，这……”胡子大叔讪讪的干笑了一声，“柳风阁下您不要调侃我了。”
　　“好吧，说回正题，”柳风动了动手指却被平子一把抓紧抽脱不能，夜一咕噜了一声甩着尾巴跳过桌面落到握菱铁斋的头顶，头也不回的蹿得不见踪影。喜助尴尬的咳声里，柳风失笑，问道：“虚化的事情，怎么解决的？”
　　喜助咳声顿息，收拢扇子目光投向平子，信息还未达成一致，却听见柳风不急不缓的继续说道：“真子的体内养了一只虚，意思是，喜助你终究还是没有选择彻底拔除虚化因子的方法？”
　　平子浑身一震，视线聚焦沉眉低眸，直直望向浦原喜助。
　　空气瞬间凝滞，握菱铁斋抽身后退悄然合拢大门。
　　似乎沉默了许久，浦原喜助终于长叹一声抬起眼来，视线没有与平子对接而是沉沉的锁定了柳风，说：“彻底拔除虚化因子的办法？”
　　“确实是有那样的可能的，理论上来说。”他顿了顿，却按下帽檐移开目光，“但那种事情，明明只有你做得到。”
　　柳风，我能够做到那些事情的前提，是你还在我身边。
　　“我以为崩玉……”柳风一怔，目光微闪之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移开视线看回平子，思索了一瞬之后歪头一笑：“既然这样，那，给我看看你的虚吧。”
　　“嗯？”
　　“什么？”
　　喜助平子双双震惊，二人对视一眼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柳风，喜助难得的摆出严肃脸，“柳风，虚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怎么说呢，其实我也对死神的虚化挺好奇的。”柳风撑起下巴好整以暇的与他们对视，弯眉轻笑：“对了，你们不知道吗？说到虚化的话，我可是比你们还早的试验品哦。”
　　平子的手用力一收攥得有些疼，但柳风却并没有留给他们伤感的时间，紧接着说：“我那只虚，是一只相当漂亮的雪豹哦。啊你们真的见过雪豹吗？一种身材并不纤细的猫科动物，有厚实的皮毛和健壮的四肢，脚尤其的大，看起来四平八稳的威风凛凛的样子。”
　　她说着咯咯的笑起来，似乎还颇为得意。下一瞬却话锋一转，依然挂着那副笑眯眯的表情，却说：“可惜被我杀掉了。”
　　“你们不用摆出那种沉痛哀悼的表情，我说这话的意思，只不过是作为等价交换。”她扭动着手腕把手从平子手里抽了出来，被揉捏得通红的指尖戳到他胸口，歪头盈盈一笑：“我把我的虚告诉你了，如果有的话我也不介意给你看看。所以，能给我看看你的虚吗？平子先生？”
　　她的语气里混杂着半真半假的好奇，但更多的，却是某种漫不经心。
　　不管你是死神还是虚，杨柳风她都，统统不在意。
　　浦原喜助压下帽檐，听见对面平子真子发出无奈的叹息。
　　“好吧，我带你回去。”
　　“你感兴趣的话，能让你一次性看个够。”

　　“真子，你没有走错吗？”
　　“没有。”
　　“你确定？真的是这里？”
　　“我确定没有。”
　　“你……你们……”柳风抬头仰望这座废弃仓库高高的穹顶，目光从四周荒凉的堆场一路掠过最后定格在唯一看起来还算是能用的大卷门上，迟疑着问道：“很缺钱吗？”
　　“……”虽然这事也不是不能解释但为什么看她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很来气呢？平子真子深吸了一口气干脆的别过头无视提问，一脚踹到铝制卷帘上拉着嗓子叫门：“日世里，小钵，罗兹，有人没有来开个门！”
　　“来了来了叫什么叫！叫魂呐？！”暴躁的回应比他还嚣张，卷帘缓缓升起，并不熟悉的男人弱弱的念叨声里，日世里中气十足的吼声随着大门升起越发清晰：“回来就回来了，搞得跟大爷似的，你一个人……一个人……”
　　门里的女孩子穿着鲜艳红色运动服，迈着四方步吊儿郎当，头顶俩冲天揪万年不变，怒气冲冲的横眼瞪过来，视线里却猛地闯入两个身影。
　　“还是这么活力十足，日世里。”柳风举起手打招呼，夕阳的角度与那天如出一辙，躺在臂弯里的人却好端端的站在了面前，熟悉的语气，眉眼弯弯。
　　“小钵。”日世里怔怔的回头看向身后喋喋不休的粉毛大块头，语气缥缈：“你不是说进入结界的只有一个人么？”
　　“我感应到的确实只有真子一个人……”大块头钵玄也怔怔的回望过去，一时之间相顾无言。
　　结界当然无法感应到她，但一路上似乎……因为自己太过突出的外表，也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也就是说，肉眼观测上的回避暗示失效了吗？或者说，暂时失效了。柳风摸了摸心口被修复的位置，眸光微闪。
　　“好了不要愣在门口，进来再说。”平子一脚跨进门后的阴影里，向看过来的同伴举手招呼。
　　一副全然无事发生的表情。有昭田钵玄左看右看最后还是把嘴边的话憋了回去自己折身返回，于是门口只剩下日世里与柳风正面相对，一道门的界限，日世里一半在阴影里。
　　“那么，我可以进去吗？”柳风指了指她身后站起来的熟悉面孔，向日世里歪着头笑，眉目舒展神情坦荡：“小日世里？”
　　“不要那样叫我，搞得像你是我长辈似的。”冲天揪的少女撇着嘴别开脸哼气，脚底板狠狠在地上磨蹭两下刷得转身，“又没狗咬你，爱进不进。”
　　“哈以哈以，日世里小姐。”柳风笑眯眯的跟在她身后，卷帘门哗啦啦落下切断耀眼日光，高墙上巨大窗户投下斜长斑块，照亮晦暗的空旷。
　　矢胴丸莉莎，久南白，凤桥楼十郎，六车拳西，爱川罗武，还有小山一样的有昭田钵玄。
　　一个不少。
　　柳风缓缓换气，吸入肺叶的空气里有仓库中经年积攒的尘埃，和躁动的灵压。
　　“大家都在啊。”她向每一道投来的视线报以微笑，颔首致意：“加上我，我们算不算是，集齐了这个受害者联盟？”
　　尘埃在阳光中跃动，空气安静无风。
　　“一点也不好笑的冷笑话。”莉莎推着眼镜出声，一步一步走到柳风面前，审视的视线从头到脚将她扫描一遍之后，抬起手拍上她的肩膀，“不过，回来就好。”
　　“真的是柳风吗？”一颗翠绿的脑袋突然就蹿了出来，久南白几乎逼近了柳风面门，瞪着大眼睛连声问道：“呐呐，柳风真的是你吗？你没死？这么多年……唔，呜呜！”
　　“好了，柳风既然回来了，那我们去买个蛋糕回来庆祝一下。”六车拳西一把搂住白的脖子，大手一张把她半张脸压得密不透风，冷冷的面色眉梢不动。
　　“哦，还有最新一期《jump》！”爱川罗武跳将起来挥手高呼。
　　“只要感受到你的呼吸，我的灵感就能如泪水般奔涌而出。”颀长的身形在面前弯下腰来，优雅的绅士托起她的手掌，吻手礼倒是像模像样，凤桥楼十郎用上了罕见的咏叹调发表出赞美：“您就是我的灵感之泉，美丽的小姐。”
　　凤桥队长这些年倒是学会了幽默，柳风掩唇笑出声来，“您还是如此热爱艺术，嗯……罗兹，我可以这样称呼您么？”
　　“of course美丽的小姐。”绅士直起身来，牵着柳风的手完全没有放开的意思将人一路领到了旁边沙发上，几步路的时间他们的话题居然已经从锡兰红茶转移到了莎士比亚……他们到底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殖民历史吗？
　　“又来了，他们两个聊起来没完没了。”莉莎翻着白眼扭头看向平子，反手大拇指指向柳风，挑眉。
　　那边厢两人志趣相投聊得火热……倒也无妨，但罗兹你打算握着那女孩的手到什么时候？
　　平子眉头一皱，啧，怎么还动上手了。
　　“柳风。”熟悉的懒散嗓音拖得长长的尾调显得婉转缠绵，柳风闻声回头，耳朵里响起空间结界打开的撕裂声，密闭空间里有风平地而来，扬起平子耳畔碎发。
　　一道通往地下的暗门铺开成形，光线由下而上迸发，翻卷而来的风里有广阔荒漠的不羁味道。
　　“你不是要看我体内的虚么。”懒洋洋的话音遏止了碎碎交谈的人声，所有人的注目中平子朝柳风递出手去，掷地有声：“在这里可放不开。”
　　“好的。”柳风站起身来，纤细的身姿笔直。
　　恍惚像许多年前，那个新晋的天才三席站在校场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