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藤》超临界流体

3、虚

　　那是虚。
　　柳风在看见它的一瞬间，心里有个声音在跟她说话。
　　那是虚，会吃掉你。
　　但你不要怕，它吃不到你。
　　因为——你更强。
　　莫名的自信，从感知到那风雨欲来的压迫，到亲眼看见白色丑陋的巨大怪兽，她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慌张。
　　但她不知道这份自信从何而来，甚至想不通，自己躲闪的身法为何如此流畅。
　　说起来，与银玩耍的时候就发现了，很多的东西，不在自己的大脑里。
　　却被刻画在了身体里。
　　但她确实是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怪兽，没有经历过生死时刻的考验，没有这样流畅凌厉的身法。
　　她扬起手中的树枝，借助树干弯曲的反射冲上怪兽肩头，足底发力高高跃起，将手里的树枝利落的插进怪兽眼窝。然后在刺耳的尖啸声中，被狠狠一巴掌扇到地上。
　　负身滚出三圈半，右手直挥恰好拉住一颗手握大小的树干，脚腕外斜踏地用力，顺着余力直起肩膀，整个人便自然而然的站直起来。
　　背上被打的地方很疼，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但能感知到身体内部完好无损，就连流出的泪水都没有模糊视线。
　　你看，所有的一切都在自己的计算之中。
　　莫名其妙，无论是这个怪兽，还是自己。
　　她是被魂葬的，死因应该是大火，她只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满目的火光，然后就看见黑衣的男人用剑柄一章子把她盖到了花枯。
　　记忆清晰流畅，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虽说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一个中国人会被日本死神魂葬，但她在尸魂界还见过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于是她想着，大概是中国地府最近人手不足，向日本地府借调了办事人员……之类的。
　　足尖猛地一顿，以左脚为中心肩膀一侧拧身飞旋，顺势抬起的右腿蹬上落下的巨拳，整个人倒身一跃，躲开横扫的利爪。落地时手臂微弯，靠腕部发力弹起身体，趁着怪兽双手落地的空隙，再一次冲上肩臂，手里木刺直指怪兽完好的右眼。
　　一击得手，攀着怪兽头顶的立角把自己甩出去，稍微调整了一下身姿，完美的落到大树的枝干上。
　　不仅可以应付得了这只虚，她甚至还能抽空出神。
　　但这样可把它打不死啊，这东西复原能力令人头大的良好。
　　还差一件东西。一件，说是武器，不如叫做“半身”的东西。
　　“你在叫我？”
　　有细细的女声在耳畔说话。
　　柳风猛地一僵，眼前碧绿的光点四散飞溅。
　　就像四尺玉在夜空炸开，她看见一粒种子，在半空中抽长出千万的细藤。
　　虚凄厉的嘶吼中，视线里是纷纷扬扬的雪白花朵。

　　遥远的瀞灵庭，在某个重重宫阙环绕的神宫高阁里，晦暗的长明灯烛光闪烁，被供奉在神龛里的长刀上缠绕着层叠纠缠的封印。
　　某个瞬间，恍惚有女人低声的轻笑，光影中翠绿光点跳脱出刀镡，虚幻的春藤迸发生长。
　　长明灯悄然熄灭，缠绕刀鞘的注连绳被无声斩断，御币散落一地。

　　“银，你看我，看着我。”柳风一本正经的拉过懒洋洋的银，“睁大你的眯眯眼看着我，我是不是长皱纹了？”
　　……
　　银掩面叹气，“阿姐，你觉得你长皱纹了吗？”
　　“我也觉得应该没有。”柳风摸了摸自己眼角，“但谁说得准呢，这里又没有水银镜。”她一把拉下银的手，把脸凑到他面前，使劲摇晃，“你仔细看，用寒毛都能数清的认真程度。”
　　银被晃得没脾气，敷衍的看了两眼，转头继续烤鱼，“没有皱纹，寒毛数清了。”
　　“……”
　　“也太敷衍了吧，果然人一旦混熟了就会暴露出令人厌恶的本性了吗？”柳风嘀咕着依着银坐下，夜风从身后掠过，一缕长发钻出肩头，晃悠悠朝火堆飘过去。
　　“阿姐，你倒是把头发扎起来啊。”一把抓住飘到火堆上方的发丝，银少年在袖子里摸了半天，拉出来一根月白的发带，细长手指拢过柳风鬓角垂落的发丝，在背心打了个结，“又不是贵族的公主殿下，哪有流魂街的人留这么长的头发，做什么都很不方便啊。”
　　柳风反手捏着发带揉了揉，新奇的发出感叹：“是新的诶！银少年你哪里搞来的？”
　　“不要用‘搞来的’这样容易令人误解的词啊，绝对的正规途径。”银将散乱在地面的长发稍稍整理一下，一把给她塞到怀里，忍不住抱怨：“你真的不剪掉它？再长两年就该拖地了，我可不会帮你梳头。”
　　“安啦安啦，不会让它拖地的啦。”柳风笑眯眯的蹂躏银少年一头柔顺短发，“银少年要不要也把头发留长呀？月光一样的紫，这么漂亮的发色留起来一定很可爱哦。”
　　你只是单纯的长发控而已吧。银撇嘴懒得搭理她，抽起烤好的鱼检查一遍，递给柳风。
　　“啊，今天的鱼看起来很不错。”柳风歪头，继续蹂躏银少年一头紫发，学着他笑成眯眯眼，“不过姐姐今天不饿哦，阿银少年可以一个人吃两份了。开不开心？”
　　“不饿？”银皱眉，扒拉下她乱抓的手，掌心扭动的手细软冰凉，无端令人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迹象。“你昨天也是这样说的，难不成你在家偷吃了柿饼？”
　　她好像，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真的会一直不饿吗？
　　“胡说！柿饼不是都被你藏起来了么。”抱着长发的少女气鼓鼓的瞪着眼，哼了一声起身走进侧室，在月光和火光都到不了的地方，她侧身回首，黑暗里隐约有一双清亮的眼眸，她说：“天气越来越冷了，明天我们去靠街一些的地方换点冬布吧，阿姐可是很不经冻的呢。”
　　“好啊，那要早一点出发了。”银看着她消失在门后，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烤鱼，火光下的眼瞳艳丽如霞。
　　从那天之后，柳风就一直不太对劲。
　　那样巨大的怪兽，光是直视都已经压迫得无法呼吸，她是怎样从它手里逃脱的。
　　甚至在第二天，他忍不住冲出门寻找的时候，抱着一篓的蘑菇野菜从路的尽头慢悠悠踱回来。
　　完好无损。
　　花枯七月绵绵的好雨终于终结，刺目的晨光中她朝他招手，歪着头，眉眼间是一泓春水，声音温柔清润：“银，我回来了。”
　　因为她的关系，连花枯都温柔得好似一幅画。
　　银却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透着不安的频率。
　　有时候，人总是会对某些将来的事件有所感应，好像山崩之前惊飞的山雀。

　　“阿姐，睡着了么？”外间的火光已经熄灭，少年小猫似的脚步声停在身侧。柳风摇了摇头，翻个身面向他，叹着气哼唧：“没法睡，太冷了，手脚冰凉。啊这种时候如果有个贴心的阿弟能奉献出他火热的爱心温暖一下，应该就可以睡得很香甜了。”
　　银少年无奈的叹气，认命的掀起被子钻进被窝，立刻被一个温凉的身体抱进怀里，冰凉的手直接塞进了他肩窝，冻得他猛一激灵，而无良的始作俑者就压在他头顶笑得花枝乱颤。
　　银将头枕在柳风臂弯里，伸手环住她细瘦的腰，鼻息间又弥漫着那种奇异的馨香。
　　像藤萝，或是某种会在夏天的夜晚开出白色小花的细细藤蔓。这馨香从柳风的身体里透出来，似乎越暖和，味道便越清晰。并不是变得浓烈，而是清晰，清晰得令人昏昏欲睡。
　　但是，以前没有的。
　　银动了动头，想要询问点什么东西，却在越发浓重的睡意中失去意识。
　　手臂上压着的头一动不动，柳风抬手揉了一把细软的发丝，没见他有反应。
　　“这么快就睡着了啊，这么冷的天，抓鱼很辛苦吧。”她咕噜一声，轻轻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背，低声道出晚安。
　　阖眼之时，漆黑的世界里细长藤蔓蜿蜒生长，柔嫩碧绿的蜷须如呼吸般开合，细密的光点从叶片的尖端抖落，化作清透的小花。
　　藤蔓层层重叠，纠结成团的根源里，雪白的一团荧光鼓动，有心跳般的节奏。
　　仿佛明月入怀。

　　银听见铃响。
　　很清脆的，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仿佛某种雪白的花穿山越海不曾消减颜色。
　　梦里的世界总是光怪陆离，只不过模糊了距离而已，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动了动手臂从地上爬起来，扭头观察这个碧绿的世界。
　　脚下踩着柔韧结实的藤蔓，由细细藤条编织，雪白小花点缀的地毯，从脚下无限延伸至世界的尽头。
　　一望无际的碧绿，单调乏味，穷极目光无法搜寻到别的物体。
　　他试探着走出一段距离，发现这并没有意义，视线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走动不过是徒劳。
　　真是个奇怪又乏味的梦境。银怔怔的凝望许久，放弃的原地躺下试图等待自己苏醒过来。
　　雪白清透的小花在身下悄然绽开，从他来的方向，凋谢的花瓣化作莹白光点随风飘散，直上九天。
　　他若是再往前走出半刻，便能发现即使是白花，也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居民。
　　遥远的世界里，只有碧绿藤蔓蜿蜒纠缠，那种细碎的雪白花朵，只盛开在他的周围。

　　十月乍起的寒风把柳风从睡梦中吵醒，单薄的被褥已经难以抵御骤降的气温，即使怀里抱着温暖的小火炉也不能使人更加舒适。
　　天已经大亮了，怎么连银都睡过头了吗？柳风揉了揉眼睛，打着呵欠蹂躏怀里少年柔软的碎发，嘟囔着打招呼：“早上好啊银少年，起床了不然今天的时间就来不及了。”
　　熟睡的少年没有回音，随着柳风起床的动作，清瘦的身影失去支撑颓然跌落。
　　柳风一愣，回身摇晃他肩膀，蹙眉：“银？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伏于枕上的身体被推翻仰躺，细碎的刘海散开露出稚嫩的眉眼。
　　苍白，甚至可以说，惨白的一张脸。
　　柳风呼吸一窒，反射性收回手。

　　银失去意识的第二十天，柳风决定动身前往中心区。
　　这段时间，她想尽了一切办法，但银似乎对外界没有丝毫反应，反而面色越来越差，直至呼吸都开始衰竭。
　　没有任何预兆的，也没有任何原因的急速虚弱下去。
　　但若是说没有猜测，也不尽然如此。
　　为了替他去请远街的老医者，柳风曾拜托隔街的惠子姐姐照看过两天，虽然最后医者也束手无策，但柳风却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细节。
　　她不在的这两天，银的状况似乎稳定了下来。
　　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但身体状况却没有继续恶化，呼吸的节奏从她离开的那天突然就安定了下来，直到她回归。
　　那天晚上柳风梦见七月的那只怪兽，庞大的身躯在风中化作漫天白花。下一瞬，银幼小的身影与虚重叠，暴涨的藤蔓铺天盖地，收紧绞杀。
　　少年淡漠的脸被碧色海洋淹没的时候，白色花朵陡然绽放。
　　柳风惊醒，借着月光探向银的鼻息，孱弱的稀微拂动，随时都会断绝的轻浮。
　　比之白天时候，果然又恶化了。
　　柳风听见自己的心跳，意识深处有一片碧绿的海，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惠子姐姐是个很和善的女性，她有一位同样和善的丈夫，二人一直很照拂柳风姐弟。
　　知根知底，将银托付给他们的话，应该也没什么值得担忧的。
　　柳风只带走了干涩的柿饼，前往中心区的计划延迟了五年，终于重新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