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
-
街道上人来人往，但在最最显眼的地方，站着个最最显眼的人。
初云将头发扎成了冲天炮，叉着腰极目远眺，惹得路人纷纷回头。在与卓华对视上的那一瞬，她笑了笑，挥手小跑过去，大喊着：“恩人！”
卓华吓了一跳，猛地躲到裴铭珏身后，从旁边露出个脑袋，警惕地看着初云。初云这架势，看起来有点儿像寻仇的。
一见到裴铭珏，初云就垮了脸。她叉着腰就要把卓华往自己身边拽，苦口婆心道：“恩人，你不要呆在他身边啊，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恩人你要是缺钱，我、我刚拿到这些钱都给你！”
卓华哭笑不得，把手臂往外抽，边抽边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我夫君。”
“夫君”二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像是从蜜罐子里滚过一圈，裴铭珏整个心里都是甜的。
他垂下眼睫，似是要盖住些什么。
初云闻言目瞪口呆，脑子转得飞快，这才明白这都是夫妇间的情趣。
她一下变得有些懊恼，吐吐舌，冲着裴铭珏行了个大礼：“恩人的夫君，对不起！”
听起来有点儿奇怪。
但裴铭珏还是不自觉弯弯眉眼。
初云退后几步，站定在卓华与裴铭珏的不远处。她目光牢牢盯着卓华，郑重其事道：“多谢恩人那日相助。如今我攒够钱了，等下准备去玉陵。恩人可以来玉陵找我，我姑母做的糖糕可好吃了！如果以后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万死不辞。”
卓华哪受得起这样的承诺，她有些慌乱的摆摆手，无措道：“没事的呀，那不过就是件小事而已。”
“有事的。”初云执拗地看着她。
她才不认为这只是件小事。
在奉安人，像她这样无父无母的孩子被认作命带煞气，要么卖身，要么做乞儿，再无第二条出路。
就是做乞儿，她也受尽白眼，拳打脚踢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可那日她遇见卓华，卓华正要把布衣递给身后跟着的仆从，却在瞧见她身上穿着破了无数洞、打了无数补丁的旧衣时，主动把衣服给了她。
卓华并没有像其他人一般，趾高气扬地将东西赏给她，而是拿着衣服，温柔地站在她面前，一双眼睛澄澈动人，请她说一说这奉安的事。
初云说的不过就是最寻常的那些事，早被人说烂的段子，是城门口大爷每日都爱说的笑话。
但卓华听得很认真，听完后真的将衣服给了她，口袋里还偷偷留下了碎银。
也许这对于富贵人家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初云，却是她出生以来唯一一次收到的善意。
她愿意偿还这点儿善意。
“你是现在走吗？”卓华笑眯眯地问。
初云重重地点点头。
就见卓华扯着身边少年的袖子，仰着脸道：“我可以去送她吗？”
回来时她得有个人带路，不然肯定得迷路。
“你想去就去啊。”少年慢吞吞地道，脸上那副神情，初云觉得就算卓华今天问的是“可不可以要星星月亮”，少年也会和她说“可以啊”。
卓华立在巍峨的城墙上，看着墙下小小的人影一步三回头，冲她挥着手，扬起极其灿烂的笑容。
她突然间就有点儿明白，顾老太傅总挂在嘴边的“护佑苍生”是个什么意思了。
群山掩映间，隐隐可瞧见远处的骄阳，高悬九天，光芒万丈。
/
卓华有太多的事可以纠结了。
比方说太子和匈奴的关系。
卓华素来是个不吝把事情往最坏处想的人。此刻也不例外，她怀疑太子勾结了匈奴。
可是为什么呢？
她想不出理由。胤朝如今在天下还保持着应有的霸主地位，他又是唯一的嫡出皇子，其他的皇子要么年纪过小，要么早早发配到自己的领地，对他毫无威胁。
他成为皇帝是板上钉钉的事。
为何要将这皇位拱手相让？
如今落得个身首异处，或是流亡民间的下场。
她想得太过专注，压根没有注意到裴铭珏喊了她好几声。
直到裴铭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她眼前晃了好几下，她才反应过来，冲着他抱歉一笑，微嘟这嘴道：“不好意思，刚才在想事情，没听到。”
裴铭珏满不在意说了声“没事”。
卓华见裴铭珏怀里抱着自己的被褥，又大又柔软的被褥衬得他有些瘦削。这会儿他的头发并没有高束于头顶，而是被随意扎起，耷拉在肩上。
室内光线柔和，带有点儿湿意的空气从窗外轻轻飘了进来，吹动他额前些许碎发。他眉眼慵懒，有些困倦地打个哈欠，似是开玩笑般道：“我可以和你睡一起吗？”
……什么？
卓华怀疑自己幻听了。
裴铭珏看眼窗外比平时要浓厚不少的天，随口扯了个谎道：“地上湿气重，伤口不容易结疤，老是开裂，晚上痛得厉害。”
她不可避免地又想起扒人家衣服那事儿。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卓华确实看见他身上有数不尽的疤痕，或是新伤，或是旧疤。想起他手臂上那条狰狞的伤口，还有身中的奇毒，卓华心一下就软了。
她滚到床里侧，慷慨让出一大半位置，拍拍床板道：“睡吧。”
而且似乎要让两人情感升华，同床共枕是最好的法子吧？
她可以悄悄地牵牵他的手，再佯装睡着了不经意滚到他怀里。
直到脑海里想出一整份计划，裴铭珏都没有上床睡觉，只是将被褥一股脑堆了上去。却也只是堆在床边，没占多少地方。
他拿着本不知道什么书在看，抬眸对上卓华瞪得大大的眼睛，诧异挑眉道：“是灯太亮了吗？”
裴铭珏作势要去灭灯，不料袖子给床上的小姑娘拽住了。
她从白色的被子下伸出几根犹若葱根的手指，没用多大的力气，便让裴铭珏再舍不得往前迈出一步。乌发散落在枕头上，卓华翻了个身，明亮的双眸盯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卓华其实很喜欢睡前叨叨。
以前在宫里时，都是太子皇兄陪她说话。
这几日来，裴铭珏总是早出晚归，回来时她都睡着了，什么话也没说。
如今逮着机会，再加之内心困惑，卓华一下子就有说不完的话。
窗外天色愈发暗沉，即使夜已深，但这样的暗色还是不大正常。枝干被风吹得摇晃不止，挂着的绿叶身形颤抖，没撑多久便从枝头坠落。
裴铭珏欲言又止，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在看清她眼里的乞求时转了个弯，变成了极其柔和的一声“好”。
“我有个哥哥。”卓华打了个哈欠，仍拽着他的袖子不放，“他对我很好。我吃的东西都是他安排的，我穿的衣服、用的发簪都是他买的，连身边的侍女都是他精挑细选后送入宫中的。”
她像是陷入自己回忆一般，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兄长有多么好。
像是因为其他公主比她多吃了颗荔枝，过不了几天太子就遣人快马加鞭从千里外送荔枝过来，换了数匹马。
又或者是她曾经许下婚事，那人看着矜贵清冷，堪为良配。可太子调查后才发现，原来他养的外室都过了十房。
卓华自小不大受宠，天子在吃穿用度上从不亏待她，却从不愿意见她，不会像对待其他孩子那样哄她。
她儿时感受的温暖，似乎全部来源于太子皇兄。
但想到太子皇兄可能就是导致她亡国的罪魁祸首，卓华的心情霎时就变得复杂起来。
若是天子残暴无端，她自是支持匈奴推翻胤朝。毕竟匈奴现任的单于，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明君。
可天子明明那么好，为什么要迎敌入城？
她年纪太轻，很多事情都没有看明白，怎么也想不通里头的事情。只瞪着双朦胧迷糊的眼，困惑不解地问裴铭珏：“如果对你很好很好的人，有可能是个坏人怎么办？”
裴铭珏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从乌亮的发顶、光洁的额头，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过睑下的泪痣，最后停留在那张微嘟着的红唇上。
他错过眼神，垂眸道：“没有这种可能。”
因为对他很好很好的人，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也还没有开始对他很好很好。
说完后，他替卓华拉上被子。少年铁了心要将她的手从衣袖上扯下塞回被子里，将五指覆在她的眼睛上，淡淡道：“快睡吧。”
许是因为裴铭珏穿得有些单薄，或是吹进来的风有些冷，他的手掌比平时要冷上不少，指腹上的茧让卓华有点儿难耐的痒意。
察觉到她确实说了挺久，卓华便乖乖地将手缩回被子里，可闭上眼不要多久，因为心里装着事，她实在难以入睡。
于是又悄悄睁开眼，不想和裴铭珏对了个正着。
裴铭珏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眼神，边起身合窗边道：“你还想问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他补充。
卓华眼睛一亮，立刻将心里那个问题丢出来：“那如果对你很好很好的人，有可能是个坏人，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让少年合窗的手僵住那么一瞬，他转身对上她澄澈的目光，思索了一番才认真道：“大概是依旧会认为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卓华有些好奇那个对他很好很好的人，到底有多好，才会让他如此坚信不疑。
但裴铭珏这番话，确实让卓华不再那么纠结。
心里的乌云一散去，困意就立刻浮了上来。她闭上眼，习惯性地将头缩缩进被子，在暖呼呼的被窝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可窗外的乌云愈发聚拢。
在卓华将要睡着的那一瞬，骤然响起一声惊雷，刺目的白光划过天空。雨哗啦啦地往下落，砸在床上，落在泥里。
卓华猝然睁眼，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犹若溺水的人。就那么一声雷，已经让她额前有细密的汗滴，连后背的衣裳都湿了一小块。
她焦躁不安的心，却在看见墙上的人影时，骤然平息下去。
少年仍坐在她的榻边，不急不慢地投来道询问的目光，手里的书卷还停留在刚才的那一页。
怕雷这事，卓华有些羞于启齿。
她的太子皇兄知道这件事，却认为“要想攻克，必须面对”，曾在雨夜将她关在宫外一整宿。
虽然心里知道裴铭珏大抵不会干出这事，也许知道她怕雷还会轻声哄她。
但卓华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她舔舔干涩的唇，涩然道：“没事，就只是……做了个噩梦。”
裴铭珏并没有追问，放下手里的书，替她将发丝别到鬓边，重新把她塞回被子里。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卓华，光线昏暗，眼底神色难以看清。
“所以叫你早点睡啊。”他轻声埋怨道。
卓华并没明白他话里的含义。见他仍站着，卓华有些担心他要离开，想叫他不要走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裴铭珏晓得打雷的时候，绝对不能丢她独处。
于是打着个哈欠道：“我书没看完，不会走的。”
事实上他连那本书的书名是什么，讲些什么，都全然不知。
卓华安了心，手缩回被子里，只是一双眼睛仍睁得大大的，像是受了惊的小鹿。她小小声地问道：“你现在睡觉吗？”
“不睡。”少年毫不犹豫。
卓华抿抿唇，试探着又道：“那你的被子可以先给我抱着吗？等你要睡觉，我立刻就还你。”
说来也巧，少年抱来的那一床被褥，刚刚好就在卓华伸出手就能够着的地方。见少年轻微地点了点头，卓华立刻就将那床被子拥入怀中，自己的被褥霎时鼓起个巨大的包，隐隐能看见纤细的小腿。
裴铭珏眼疾手快地把她的被子往下拉了拉。
他还以为这一打雷就喜欢抱被子的习惯，是卓华后来养成的，没想到这个时候就有了。
幸好他买了新被子，还拿出晒过。
怀里搂着蓬松柔软的被子，身旁还坐着个人，卓华立刻就没那么怕。
她将脸埋到裴铭珏拿来的那床被子里，鼻翼轻微扇动了一下，似乎闻到太阳的味道，沾上点少年身上独有的清冽气味，香喷喷的，格外好闻。
困意卷土重来，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眉眼倦怠，却因为担心不知何时来的雷声而不敢闭眼。在昏暗的室内里，睁着双眼，一眨不敢眨地看着少年。
他可真是好看啊。
她想。
若这繁华世间是幅画卷，那他兴许就是画卷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少年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束发的发带骤然间松开，飘落在地上。他的发丝散开在身后，举手投足无形间多了些慵懒的气息。
他抬起手，温热的掌心贴在她两边的耳朵上，轻声哄道：“别想了，睡吧。”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 16 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