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照夜》炽捺

80、二部求亲

　　席间又是觥筹交错，轻歌曼舞。

　　段傲白不喜饮酒，也有意逗孩子，于是总和长孙曼抢一碗酪浆。这场景大概又被邴康复看在了眼里，不一会儿，他手下做事的富裕便捧着两大碗酪浆匆匆行来。

　　段傲白固然反感那邴康复，但事到如今经历良多，对其殷勤态度却并不排斥。邴康复做内侍总管是熟手，如今他在内廷混得风生水起，却还依旧愿意对她示好，说明她这儿还有邴康复贪图的好处。

　　她欣然接过酪浆，轻声道谢，目光却瞥见富裕衣袖下隐隐露出的淤青，于是面上不动，招来侍女道：“将那批新制的金疮散拿给富裕试试。”

　　富裕是邴康复年初才选出来带在身边的，段傲白与他交集不多，但也看得出他机灵而不失本分，果然，富裕并未激动无措或是跪地行大礼，而是悄然接过妲绛递去的纸包，拱手道谢后便缓步退下。

　　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他献完殷勤后便得了赏钱一样寻常。

　　...

　　台上舞乐换了几茬，场面话不知说了几箩筐。

　　由于席间宴饮者多是位高权重的年长一辈，年轻人中还有三位不曾婚配的亲王，于是不断有来赴宴的官家贵女上前献艺，段傲白还领长孙家的表弟到段宏跟前敬了酒，待到酒足饭饱时，对面二部之人终于是坐不住了。

　　倒不是孜真如此不讲信义，起码他昨夜回驿馆发现寻不到伊日德后也不会轻举妄动，此刻席间虽不时怒视段傲白，却也一直沉默用膳。

　　说话的是一旁悠然自得欣赏歌舞的三王子延徐陀托善。

　　待一位宣朝贵女献艺结束，托善忽然高声道：“大宣如此盛情令我部动容，小妹有心回报，特备一舞献与陛下。”

　　段宏饶有兴趣地循声看来，见舒鸢起身微微一俯，只觉她仙姿玉貌，气质出尘，不由心中微叹，随即抬手朗声道：“好，快为公主备乐！”

　　得了准允，身后侍女为舒鸢披上薄纱舞衣。

　　舞衣晶莹光滑，罩住她身上蓝裙，顿时泛起柔和的水蓝色泽。舒鸢款款行至厅中，裙摆如水波荡漾，随她的舞步起伏涨落。

　　倏然间，鼓点噪起，有雪芒乍现，两道白绸自袖中飞出，似是利刃破空，呼呼作响。

　　舒鸢的舞步大开大合，修长的马靴嵌满宝石，在裙底时隐时现。

　　与其说是舞动，更像是矫健的雌鹰肆意翻飞，白绫作翼，皮靴为爪，刚柔并济，形舒意广。

　　是战舞。

　　不仅不同于部族舞姬纯正的粗狂奔放，更有大多中原贵女所不具的潇洒飘逸，舒鸢一扫方才娇羞神态，浑身的力量迸发，满眼的野性与豪气，单凭一股气势，直将前头所有曼妙柔美的舞姿给比了下去。

　　一舞毕，四座皆惊。

　　寂静过后，二部席位爆发出激烈的喝彩，宣朝人鼓掌之余也有细碎地讨论，却是忌惮段宏只在轻轻拍手，而不敢放声称赞。

　　段宏盯了舒鸢片刻，目光由开始的惊艳逐渐转为深沉，又缓缓扫向席间安静端坐着的段傲白，沉声道：“安乐，不如以剑舞向舒鸢公主讨教。”

　　虽是征询之言，语气却似命令。

　　段傲白并不意外，家宴之中，有舒鸢一舞在先，她再上场也算是礼尚往来。况且段宏如此好脸面，怎会甘心大宣贵女较延徐陀部的公主矮上一头，而纵观在场女眷，能与舒鸢斗一斗还不落下风的，恐怕也仅她段傲白一人了。

　　轻轻俯身一礼，段傲白命妲绛取来当年长孙岱留下的羽衣，行至偏殿更换。

　　少顷，段傲白手提木剑，身姿轻盈地步入殿内。

　　她难得上了浓妆，光彩逼人，却半分不显艳俗。肩头披着的外袍上遍坠洁白禽羽，脚踝处是漆黑的长穗子，眉间朱砂宛若丹顶，身形颀长，冷然若仙。

　　乐声起，段傲白眼眸低垂，双指并于胸口，擎剑提膝。

　　武舞同源，她年少时府中也有教习舞乐的女师，见她正习剑术，于是与她一同编了数支剑舞，随着功夫渐长，段傲白已经能随心随乐而舞。

　　于是当鼓点逼近，她翻腕挽起剑花，手上皆是最朴素的招式，却好似有将大殿劈开的力道。

　　殿中除了段宏曾与她练招，只有孜真真正与段傲白交手过，其余人虽听闻她善武知兵，却不曾见识过她的真本事，因而此刻见她仅持一把木剑却能舞得威风凛凛，又观出招收式之流畅，不由都惊诧地长大嘴巴。

　　铮铮琴音似兵刃相撞，段傲白匀称的身躯在羽衣笼罩下飘逸却充满劲力。

　　她凭着剑身惯力飞快地旋转腾挪，厅中空无一物，却好似自万军丛中浴血杀出，而后化作蓬莱羽士直登云霄。

　　高位之上，段宏不由怔怔望着眼前这道如仙鸟欲飞的身影。

　　段傲白如此装扮，难免叫他忆起亡妻的音容笑貌来。他轻咬舌尖微微回神，便听得殿内满是赞叹之言，自豪之情油然而生，却又矛盾地觉得这一舞过后，安乐公主的美名又将添上一笔，他这个女儿，日后恐怕会更加难以掌控。

　　乐止，仙鸟随之收势。

　　段傲白很快稳住吐息，正要告退回到席位，余光却瞥见孜真盯她的眼神愈发灼热，连带他身边的托善也一眨不眨地看她，不由心道不妙。

　　果然，待殿中夸赞声逐渐平息，托善起身一礼，再度高声道：“陛下，我部有心与大宣永结盟约，故而斗胆求亲，还望陛下成全！”

　　段宏神色无甚变化，指尖轻敲了食案几下，和蔼道：“托善王子，既愿永结盟约，再加一层姻亲自然是好事，不过二部同为我朝贵客，朕自然不能厚此薄彼啊......如今朕膝下适龄的公主不多，也多有婚约在身，二部若有心，不如来年再议此事。”

　　虽有回绝之意，这话说得到底还算客气，可惜托善并未顺阶而下，反倒是摆手轻笑，“陛下是担心都仁部因此不平吗？赛因王子孤身赴宴，而我部此行携公主前来，如此亲上加亲不是很好嘛？”

　　“陛下爱女安乐公主还未婚配，小王亦未娶妻——早听闻安乐殿下不仅贤名远播，还骁勇善战，方才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小王心向往之，欲以重礼求亲。”

　　此言一出，殿中隐约传出些倒抽冷气的声音。

　　段宏依旧浅笑着看向二部席位，却不再出声，接着缓缓将目光投到还未入席的段傲白身上。

　　段傲白也未立刻开口，而是回首避开托善热切的眼神看向孜真，张口无声念了三个字：“伊日德。”

　　孜真一个激灵，愤恨地盯死了她。

　　确认了伊日德就在她手中，孜真恨不得立刻扑过来将她摁倒，然而他到底还不算太糊涂，于是及时起身一礼，接上了托善之言，“陛下切莫怪罪，小弟性子素来莽撞，安乐殿下乃陛下掌上明珠，婚事岂能如此草率......”

　　言至此处，孜真嘴上一顿，想着自己何时也需如此放低姿态，不由怒从中来，抬眼却又见段傲白面色冷冽，而余光里，是高坐主位的明黄身影，虽笑着，却莫名叫人胆寒。

　　无意觑见天颜，孜真只觉着此时的段宏与从前战场上见过的那人相比，已全然是两个人了。

　　额间不知何时浮起一层薄汗，他连忙再度拱手，“不如就依陛下之言，来年再议！”

　　闻言，段宏眼含赞赏地颔首，接着招来邴康复又赐下不少珍宝，正欲将求亲一事就此揭过，那托善却又不知死活地开口了。

　　“陛下，小王今日对公主一见倾心，日月可鉴，是真心实意求娶公主，不论刀山火海，只要公主开口，小王都愿去走一趟！”

　　段傲白诧异地看向托善，见他涨红着脸几乎要憋出眼泪来，眼神却不忘瞟向孜真，顿时明白他这是在给孜真添堵，于是提着木剑行至他面前俯视道：“听三王子一言，本宫亦甚为感动。不过，本宫乃本朝大公主，依规矩需招婿入府，诸主下嫁，以帝女贵，将来公婆亦需与我行君臣之礼，三王子若愿此生再不回草原，便择日与本宫切磋一番，若能胜过本宫，再议亲事不迟。”

　　话音还未落，托善脸色大变，顿时忘了方才所说的刀山火海之言，转而有些恼怒地冲段傲白道：“我小妹亦是公主也愿嫁来中原，安乐公主如此多要求才换得议亲资格，是否有些过分了......”

　　段傲白这话若是放在平日，大概要招致群臣议论，可此刻席间众人皆被托善这狂妄之态点起了火，又听得托善语气中夹杂了怒意，再加上身为大宣宗亲朝臣，此刻自然大都站在了段傲白这边，纷纷低语指责起他来。

　　听殿中议论之声渐大，段宏依旧面不改色，却也一直不曾开口表态，反倒是长孙维先站了出来，拢着袖袍温声道：“诸君切莫激动，这几日与三王子相处下来，老夫看得出三王子心地最是良善直率，方才所言不过是一时激动，并无他意。”

　　“不过老夫身为安乐公主的外祖父，亦有一言。”长孙维抬头看了眼段宏，得到他轻微颔首的准允后，继续道，“我中原人一向讲究父母之命，不论安乐公主还是贵部舒鸢公主，婚事的确不该如此轻率。既然三王子与舒鸢公主当真有意，不妨将此事回禀□□可汗，届时不论是可汗亲自来朝，或是我朝再派使者前去相商，都可表明双方重视。”

　　才被下了面子的托善此刻也想明白段傲白方才所言不过是在诱他失态，眼下终于又得了一方台阶，赶忙灰溜溜地应声，讪讪落座。

　　然而就在此刻，一直在一旁不曾出声的都仁赛因却忽然朗声道：“长孙大人所言极是，可我都仁部亦有心向大宣求亲啊！”

　　说着他便喜滋滋地自腰间解下一方丝绢，出席恭敬呈给段宏道：“小王亦倾心于安乐公主，甘愿为公主留在中原，因而带来了父汗手书，身后亦有我部礼官前来学习中原礼仪，不知如此可算得上有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