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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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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泊尔被誉为徒步者的天堂。
世界上十四座八千米以上的雪峰,尼泊尔境内独自囊括了八座。
离开加德满都,一行人如蜿蜒的蚂蚁一路北上,沿路的风景美,脚下的黑土地逐渐被白雪覆盖,抬起头,一串绵延不绝的雪山由远至近,人仿佛置身于纵深无边的世界,世界黑白分明,纯粹又干净。
徒步的日子艰苦,醒来时便出发,日落时停下,旅客们去往途中的景观酒店,志愿者找当地愿意借宿的民舍,要是没有,那就原地扎营,裹着睡袋,人挨人地过夜。
他们沿路经停无数个村落,派发物资,逐家逐户问诊,停留一天或几天,接着继续上路。
他们跨过布恩山,绕过道拉吉里峰,在木斯塘朝东北转山,最后停在辛杜帕尔县停下。
辛杜帕尔是个三面夹山的小县,这里海拔高,终年寒冷,车不通,徒步者也几乎不途径此处,仿佛是个被世界遗忘的一处渊口。
辛杜帕尔在今年四月经历了一次地震,在六月底山体滑坡,一部份房屋被推到和掩盖,此时已经过去半年时间,林寒站在县里,入目仍旧是一片狼藉。
这里水电稀缺,在这样原始落后的条件下,这个县仍久在艰难地重修着。
一行人到达后立刻进行分工。
一批人与县长对接,按缓急轻重了解情况,接着分发物资和进行派工,而另一批人前往辛杜帕尔的下辖村。
村的路更难行,需要一直攀着山地走,听县里的人说,六月那一场泥石流几乎毁了大半个村,大部份人现在都逃到了县里,留在那儿的是老人,身体各种机能毛病,下不来,也不愿意下来,只能靠县里的人每周固定送些吃的上去。
路崎岖难行,走这一趟的都是男生,其中龚智豪留在县里,而顾诽背着医药箱跟着队伍上山。
林寒和安吉拉帮忙将物资用推车推到山脚下,路上突然下起了雪,雪落在众人的帽子和衣服上,大伙拖着脚步亦步亦趋地走。
一行人在山脚下停下,林寒朝顾诽看去,对方朝她招手,安吉拉笑着用肩膀撞了撞林寒,林寒便朝人走去。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林寒和顾诽并不刻意避讳,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所有人都不惊讶,连龚智豪都一脸“早知道了”的表情。
有一晚大伙在巨里峰下的村过夜,或许也算不上村,只是在山腰上搭了十来户简单的石头红泥房,孤寂又偏远,与世隔绝。
那夜太冷了,大伙在一户村民的家里掌了火,用中途补给到的蔬菜弄了一锅大杂烩。
大伙围在炉边就地围着吃,坐的坐,站的站,大家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冻伤。
林寒眼睛下冻得一片通红,顾诽摘下手套,从包里拿出冻伤膏,在炉边烤暖化了,轻柔地给对方涂抹在脸上耳后,最后顾诽将林寒的一缕掉落的碎发重新别到耳后,才将冻伤膏传递下去。
所有人都为顾诽肆无忌惮的偏爱发笑。
农村里家家户户只有最基础的配置,一大伙人,餐具不够,林寒和顾诽共用一个铁盘和勺子。
顾诽正在低头给林寒整理羽绒服上的沙石,林寒勺起一口菜,抬高,顾诽张嘴,简单评价一句:“味道不错。”
两人仿佛是一对默契十足的搭档,各做各的事,几乎不怎么说话,偶尔一个眼神碰撞,眼神里藏着无限缱绻。
安吉拉受不住,朝身旁的龚智豪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他两的事的?”
龚智豪想了想:“很久了。”
安吉拉不以为然地笑:“那能有多久?我可是第一个知道的噢。”
龚智豪却笑:“说不准我比你更早噢。”
林寒和顾诽两人就站在隔壁听两人说话,林寒闻言并没听出铉外音,她朝顾诽露出了一个笑,顾诽掌心抚上她的脖子梗,轻轻柔柔地捏。
而此时龚智豪得瑟地挑了挑眉:“第一眼看见林寒我就知道了。”
安吉拉极具戏剧性地“What?”了出来。
林寒也诧异地转头。
龚智豪顿时朝顾诽看了一眼,摸了把头发,故作玄虚地做了个装糊涂的表情。
林寒看向顾诽,顾诽耸肩:“可能你的眼神太明显了?”
林寒:“不可能。”
顾诽摇头:“那是你不知道你看我的时候像什么。”
林寒警惕地皱眉:“像什么?”
顾诽:“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小兔子。”
林寒:“……”
顾诽:“渴望人拥抱,欲擒故纵,还会咬人的兔子。”
林寒:“顾诽!”
顾诽挑着唇笑:“噢,行,你是主人。”
两人说的是中文,其他人都听不懂,只有龚智豪这只单身狗叹了口气,一脸无语地溜开。
此时一行人站在大雪覆盖的山坡地下,林寒朝顾诽走去,对方朝她挑了挑眉头,林寒笑,主动张开手抱了过去。
顾诽:“回去的时候走慢点。”
林寒:“上山的时候也要走慢点。”
辛杜帕尔已经接近尼泊尔的最北边,一月末的辛杜帕尔天寒地冻,林寒把最后的衣服都穿上,手脚还是冷得僵硬,顾诽在今早出发前将他的羽绒也罩在了林寒身上。
此时顾诽叠穿着两件登山服,低头朝人亲了下去。
两人面上都带着放风口罩和帽子,两人此时只是彼此口罩轻轻一碰便离开。
顾诽:“回去吧,这里风太大了。”
*
入夜后的辛杜帕尔像座遗世独立的冰城,县里没有电,所有人都在九点前钻进了睡袋。
林寒站在村口处往向元眺望,是一片昏暗延伸至无尽的夜。
今晚顾诽一行人在山上过夜,明天才下山。
而此时林寒寻了在一块山石坐下,安吉拉坐在她身侧,穿着厚重的羽绒服朝对方笑:“林,我知道你们中国有个词,叫望夫石。”
林寒顿时笑了起来,她朝安吉拉递去饼干:“你今晚吃得少,填一下肚子?”
安吉拉却苦恼地说:“没什么胃口,当减肥了。”
林寒看向了对方。
安吉拉是个乐观主义者,天掉下来没多大不了的事,林寒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靠吸汲这样一股正向能量微笑过日子。
但今天安吉拉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但那份能量突然变得低靡了起来。
林寒:“我亲爱的安吉拉。”
安吉拉:“嗯?”
林寒朝她笑了笑:“如果你需要我,我对你不会吝啬一个拥抱或一双聆听的耳朵。”
入夜后的风冷得刺骨,村民为了给外面的志愿者留点光亮,家家户户都留了一盏灯,此时微弱的光几乎打不到两人身上,安吉拉突然皱了皱眉头,终于叹出一口气,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念我的母亲了。”
安吉拉只说了这句话便没有继续,她说:“我很爱我的母亲,因为她也爱我。”
林寒一愣,安吉拉摆手:“没事。”
林寒却突然张开了手:“抱一下?”
安吉拉笑,大大方方靠了过去。
林寒将安吉拉拥入怀里,说:“世上所有母亲都爱着自己的子女。”
林寒:“安吉拉,我们很幸运,我们踩着燃烧的木炭走到雪地里,伤了些皮毛,但血肉依旧滚烫,骨头依旧坚硬。”
林寒轻轻拥着对方拍打着对方的手臂:“你看,这个世界每天都有许多雪花飘落,它们落在不同人的身上,有的不幸落在我们头上,它们消无声息地落下,直到消融时也没有声音。”
林寒:“曾经有一片雪花几乎把我压垮,但很多人给我撑起了一把伞。”
林寒:“布迪、巴古、拉姆、安丽,还有你,安吉拉。”
林寒说出来的名字安吉拉都认识,她们这一年从柬埔寨走到清迈,再从印尼来到尼泊尔。
她们路上遇到许多人,那些人都行走在雪地里,雪花飘落在各自的身上,他门衣衫褴褛,食不果腹,被歧视,被遗弃,但他们始终都在笑。
他们拼命呼吸,努力生活,然后开怀笑,用力给予她们拥抱。
林寒:“是你们不经意间为我撑起了一把伞,这一把伞救了站在雪天里的我。”
林寒:“安吉拉,想笑的时候笑,想哭的时候哭,我也会为你撑起一把伞。”
林寒的声音很轻,在北风中很快便吹散,可在这一场夜里仿佛带有魔力,温柔且平静,仿佛在用英文朗读着一首诗。
安吉拉躲在林寒的怀里,脸蹭了蹭,没抬起头来,声音有轻微的鼻音:“林,你真烦!”
林寒噢了声,抱着安吉拉轻轻地晃。
这一夜林寒和安吉拉说了很多话,两人回到帐篷里,安吉拉在林寒的声音里入睡。
林寒在安吉拉熟睡后将帐篷的拉链拉开,再度回到了那块山石上。
林寒腿边放着一盏煤油灯,火苗在玻璃罩里胡乱摇曳,将人和石头都裹上一层暖意。
林寒没有睡意,她没有目的地来到这块石头上,放眼瞭望,月亮在大地上投下一片虚弱的光。
林寒在这片光里想念着顾诽。
在夜里时间仿佛停滞不前,恍惚间,林寒的余光中突然出现一粒光亮,林寒转头,光浅薄,在凛冽的北风中像莫奈画中的那束扭曲的光,林寒一刹那地愣枞。
顾诽一身登山服灰黑,帽子罩在头上,手上应急手电筒的光随步行间一下一下地摇晃,然后那束光落在不远处的她身上,直直朝人看去。
顾诽扬起一抹笑,嘴巴动了动,林寒看见了。
——来。
顾诽手上的光仿佛具有一股穿透力,林寒心头发烫,人瞬间从石头上跳下,踩着柔软的雪朝来人跑去。
顾诽将孑然一人站定在村落不远处,将手上的电筒随意丢在雪地上,稍稍张开手遍将人抱了个满怀。
林寒:“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明天才下山吗?”
顾诽:“是啊,那你为什么等我?”
林寒:“没有在等你,只是睡不着。”
顾诽:“所以我只好回来,管你早点回去睡觉。”
天空突然飘起了雪。
雪在无尽的夜里缓缓落下,风小了,雪扑簌扑簌而落。
山石上那盏煤油灯光也宁静,像团静止的火。
顾诽坐在林寒身旁,伸手将对方的手跩进他衣服里,林寒在顾诽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一直窝着。
林寒陷入一段长久的沉默,顾诽也没说话。
林寒突然在顾诽怀里动了动,顾诽低头,正好听到林寒问他:“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呢?”
顾诽:“三月春分,就十年了。”
两个始终相爱的人,心从来没分开过。
林寒顿了片刻,平静地问:“你不好奇当初我们为什么分手吗?”
顾诽说:“不重要。”
林寒:“为什么不重要?”
顾诽:“现在你在我怀里,别的有什么重要?”
顾诽将羽绒的拉链敞开,把林寒拉到自己身上,用衣服将彼此笼罩上,顾诽掰过林寒的脸,缓慢地加深一个吻。
彼此的身体在辛杜帕尔的夜风中都是冰冷的,彼此的唇舌也是冰冷的,但林寒觉得暖和,身体里有团火苗,这些年火苗摇摇曳曳,但始终燃烧。
顾诽大概察觉到林寒在颤抖,便将衣服裹得紧一些,顾诽伸手,想将林寒的面罩拉回上去,对方却摇头。
林寒想要吹吹风。
今夜明亮,下午的那一场雪将天上的云散开,此时月亮悬在远处的山巅上,林寒想起了一年多前那个夜晚。
以前林寒在樊市,打许多工,那里不像北城,没有高楼林立的写字楼,只有遍地的矮房和工厂,那时的林寒跟樊市里大部份的工厂都熟悉,当跑腿,运货,卸货,后来跟要货的店铺也熟了,就帮店铺也当起了跑腿,有时能走后门拿到些尾货,就挑个地方,铺在地上卖。
偶尔参加当地的义工,剩下的时间都在画画,她那几年几乎大部份的收入都在靠一部平板和一支笔赚的。
但无论多忙,林寒每晚六点前肯定回到家,做饭,洗衣服,照顾一个家的所有生活起居。
当年林振平被纪检委和警察带走调查时,郝少萍和林寒才知道林振平的公司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
林振平经济犯罪证据确凿,这一揪,把一整条利益链上的人都一把揪了起来。
后面一些人拿着林振平的担保和借条找上门,拍门、砸窗、泼漆,郝少萍几乎一夜之内崩溃了。
法院判决强制执行还款,那几笔款将家里都掏空,房子被封,可那些人仍旧可以逮到母女两人,直到郝少萍和林寒连夜逃到樊市,才摆脱那些日日夜夜被恐吓骚扰的日子。可郝少萍却彻底垮了。
郝少萍精神出了很严重的问题,脾气变得阴郁和暴躁,每天关在出租屋窄小的房子里沉默或哭泣。
像突然被按下快速键,一个完整家分崩离析,像一块石头挤压变成粉尘,扬到空气里,风一吹,人灰头土脸。
林寒每夜都会靠坐在郝少萍的房门外,时刻都觉得是不是原地睡一觉,醒来就会好。
林寒是在某一夜闻到炭火燃烧的味道,林寒心下猛跳,浑身湿透地从浴室跑出来,看见郝少萍站在潮湿昏暗的厨房里,煤气灶被点燃,呛鼻的烟爬上发霉的墙壁,林寒冲过去将火关掉,惊恐万状里,林寒看见一本结婚证和一枚打火机躺在几块炭火里。
林寒立马将里面的打火机挑起,弹出的炭火崩到林寒身上,皮肉上烫出烧焦的味道。
林寒冒出一身冷汗,她不清楚郝少萍只是想把结婚证烧了,还是想把炭烧了。
郝少萍问了一句为什么?
林寒过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郝少萍摇头:“林寒,妈妈觉得很难受。”
林寒瞬间红了眼眶。
林寒胸口火辣辣地痛,她抱着郝少萍两人跪在潮湿冰冷的地面,郝少萍一下一下用力地锤着林寒的背,林寒没撒手,身体因为捶打而抖动着,
她看着灰黑的墙,从排气扇那口窗往外看,月亮像今天的夜一样明亮。
林寒开口说话时,喷出浓雾一样的汽,她跟顾诽说:“我妈妈在去年的今天离开了。”
林寒顿了顿:“我爸爸在六年前也离开了。”
这是林寒六年来第一次提起林振平,林寒在沉寂的夜里仿佛回到了过去。
林寒:“我爸爸犯了罪,在宣判后没多久,他在牢里面自杀了。”
顾诽用衣服将怀里的人完全包裹,他说:“都过去了。”
顾诽并没看向她,抱着林寒安静地看向一片漆黑。
雪山的夜晚可怖,像漆黑的白昼,没有光,没有人声,只有四面八方吹来的风,知道前面有路,但不知路在何方。
顾诽问她:“想抽烟吗?”
林寒一愣,摇了摇头。
顾诽:“在那一晚之后我也没抽过烟了。”
林寒知道。那一天早上,日头的光透过顾诽房间的窗户投射进来,一枚打火机安静地躺在垃圾桶里。
顾诽说:“因为想抽烟的日子过去了。”
林寒在对方的话里湿了眼眶。
顾诽突然朝林寒说:“雪是个有意思的玩意儿。”
顾诽:“你看这里的雪地,被人们踩踏,被人们弄脏,只要晚上下一场雪,第二天醒来,仍旧是那片洁净无瑕的皑皑白雪。”
顾诽:“这世界,两个半球,或许每一秒都有雪在飘落,落在地上,堆叠起来,埋了无数个人的故事和脚印,然后被无数人踩踏,被灰尘泥土弄脏,然后自我复愈,周而复始,这就是人间。”
顾诽:“林寒,你的人间里有我,什么地狱我都陪你走。”
顾诽:“往后余生,我就是你的家人。”
[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小短篇正文就到这了,可能不太甜,之后找个时间给你们补多一个纯甜的番外吧!
感谢大家不嫌弃一直陪我到这,感动,鞠躬躬!惯例,这章塞红包!
下本开《柚子》,轻松甜口,囤稿中,有缘下次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