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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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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的加德满都只有从窗边掠过的风声,偶尔几声犬吠和重物砸落地的声音,林寒在冰冷的夜里出了一层汗,心脏一下下敲在身体里,神经还紧绷着。
顾诽从窗边拿起一瓶水给林寒,冰凉的水滚进身体里,披着汗的皮肤上又激起寒栗。
顾诽将被子裹在林寒身上,自己半身光裸地和她一起躺在床上,他安静地喝着剩下的半瓶水。
他在等她开口。
林寒知道顾诽在等什么。
六年前两人断得彻彻底底,在两个城市各自过活,又彼此藕断丝连,只需要一根香烟的余热就能将残存的稀薄丝线燃成熊熊烈火。
他们做着最亲密的事,却不是任何亲密关系中的一种。
顾诽要就要得彻底,他需要她来开这个口,就和六年前的分手一样。
顾诽在这一场欢愉后的沉默里点上了一根烟,他靠在床头,烟徐徐飘散,房间里充斥着烟草沉而郁的味道。
顾诽烟瘾大,但从来没在房间里抽过烟,林寒在顾诽的房间和被褥上没闻到过一点烟味。
此时顾诽只在香烟点燃后吸了一口,烟雾释然般喷出,林寒吸进肺里像毒药一样呛人。
顾诽手指拖着烟,架在床的边缘,香烟在缓慢流动的空气里徐徐燃烧。
林寒开口:“顾诽。”
顾诽嗯了声。
林寒问:“为什么吸烟?”
顾诽随意地将问题丢回去:“怎么?”
林寒:“我不喜欢男人抽烟。”
顾诽:“林寒,你可以管别的男人,但你管不了我。”
林寒:“那谁管得了你?”
顾诽笑了笑:“管得了我的那个人,走了。”
房间里的烟熏人,林寒眼眶被熏得干涩发胀,她说:“顾诽,我回来了。”
房间里没开灯,顾诽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看向对方,林寒在对方的目光中说:“顾诽,对不起。”
顾诽手上的烟燃尽,烟灰细细碎碎落在手上针刺般的疼,顾诽抬手,抚上林寒的脸,一片冰凉:“为什么哭?”
林寒紧紧咬着唇,眼眶通红,人隐忍得像冬日枯枝般脆弱。
顾诽:“林寒。”
顾诽:“六年前你说你没哭,我就说,那你要永远都不哭。”
林寒没出声,她定定地睁着眼,她隐忍得浑身颤抖,却没哭出一点声音。
顾诽手托着她,掌心湿得泞滑,他眉心紧皱,手指用力抵开林寒被咬出血的嘴唇,又痛又恨:“林寒,说话。”
一声短促地抽泣声溢出,林寒带着浓重的哭腔,哭得不能自已。
林寒:“我好想你。”
林寒:“顾诽,我好想你。”
顾诽心里烧着一团火,火上悬着一排针,火将针烧得滚烫,他那副人皮里就是这样被火烧、被针刺,千疮百孔。他这样过了六年,他混在人群里过那样的日子,他希望她也能尝尝。
顾诽用力将林寒的箍在胸前,用舌头撬开,用牙齿啃咬,他在她嘴里尝到浓重的血腥气,他知道她痛,但不及他的万分之一。
林寒痛,她不知道确切痛在哪里,她身体里里外外都痛,她用力咬着自己手背,想用力哭,想用力叫,想被用力拥抱,她希望此刻身体的痛能再更深刻一点,能渗进她的血液,能烙进她的骨头,她希望他们能更彼此完整地占有彼此,能成为对方身体里的一部份。
林寒把自己逼到窒息的边缘,她忍不住喊顾诽的名字。
顾诽啃咬着她的唇,撕开那张伤口贴,牙齿咬在她的动脉上,感受着她为他血液流淌的速度和热度,顾诽控制不住力度,林寒断断续续地呜鸣,顾诽最后还是松开了口,舌尖细细密密地舔砥,淡淡的铁锈味弥散,他伏下头,压在她的锁骨上,林寒感受到了温热的湿意。
顾诽:“如果再有下一个六年,那么我会带着你一起下地狱。”
*
这夜已深。
林寒身上盖着一床被子,浑身疲惫,侧身躺在床上。
房间里点了一盏煤油灯,两人上午时在杂货店买的那盏生铁煤油灯,玻璃灯罩老旧发黄,蒙着一层斑驳的污渍,灯芯泡在供佛的酥油里,燃起一根细小的火苗。
火苗笔直垂着,在顾诽经过时一刹那摇晃,人的影子在墙上迷朦地模糊。
林寒疲惫,仍旧睁着眼一动不动看着顾诽。
林寒头发被拂至一侧,露出细嫩的脖子,顾诽从桌旁的背包拿出一个随身急救包,棉签占上碘酒,擦拭在她的脖颈上,很轻微的疼痛。
林寒一双眼睛仿佛还沾着水汽,目光定定地看着顾诽。
顾诽低着头,换了一根棉签,重新沾了碘酒:“掀开被子。”
林寒胸口上也有伤口,不重,破了皮,没见血,其中一个在那块疤痕边。
碘酒冰冰凉凉沾在皮肤上林寒轻轻地颤抖,顾诽将棉签扔到垃圾桶里,再次伸手抚上那一块疤,这次他没问林寒这是怎么弄的,他问:“当时疼不疼?”
林寒因为这句疼不疼瞬间红了眼眶。
顾诽将人抱紧怀里,轻柔不绝地亲吻她:“疼就说。”
林寒声音颤巍:“疼。”
顾诽:“有多疼?”
林寒将人埋进顾诽的胸前:“很疼。”
顾诽眉头沉沉地压着,将人往自己身体里压。
林寒在第一声鸡鸣前睡着了。
房间里的床窄小,顾诽在林寒睡着后从床上下地,将被子的边边角角都掖好,然后人就地坐在了床角边。
顾诽想抽一根烟,但是他没有动,他颓然地支起一只脚,垂着头,看着地上火苗的影子,最后难受得闭上了眼睛。
顾诽想起了在樊市见到林寒的那一天。
樊市的天很灰,像加德满都,天空中飘着颗粒浮动的灰尘,空气中残留着烟囱和尾气的味道。
顾诽穿着防辐射服在县级医院给当地四十岁以上的工厂工人做胸透,然后顾诽看见了林寒。
在防辐射门滑动开启或关闭时,她穿着志愿者的马甲,协助外面不懂用手机登记的工人上网填写资料,笑容亲切,柔和得像秋日的暖阳。
那天距离他们分手正好十个月。
义诊结束,顾诽跟在林寒身后,十分遥远的距离,他跟着她踩着一辆单车几乎将整个樊市转了一圈,后来他发现她正在接单和送货,在工厂与工厂之间往返,然后是店面和小铺。
太阳西斜,他看着她在快收摊的小贩里买了一把不算新鲜的菜。
最后她走往一间破小的士多店,将零钱递过去,随后接回一包烟和一个简陋的打火机。她在小路间穿梭,最后走近一条墙壁爬满青苔的小巷,进了一扇生锈的铁门。
顾诽一直紧紧看着她,看着她一路低头走路,将人前那些亲切柔和的笑容都收了起来。
那天他在巷子口站到了半夜,巷子里的人来来往往,男的女的,形形色色。
顾诽拳头捶在墙上,是锥心的疼。
*
林寒在清晨醒了一次,顾诽正在窗边换衣服,白衬衫,黑西裤,大衣搭在身上,整洁挺拔,林寒以为自己处在一场美梦里。
顾诽俯下身亲吻她:“我待会跟安吉拉说我需要你来医院一趟帮忙做一份中文翻译,下午才能回学校,所以你可以睡到自然醒。”
林寒的眼睛肿胀得几乎睁不开,她闻言点头,意识迷糊,她在重新入睡前感觉到顾诽在亲吻她的眼睛。
林寒这一觉睡了很长,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长久而安稳的一觉,她仿佛这一觉一睡就睡了六年。
林寒醒来时稍稍睁开了眼,窗户外的光亮眼,房间内有酥油灯燃烧过后的清淡奶油香气,顾诽桌面上的东西摆放得一丝不苟,林寒从床上坐起,床角的垃圾桶里躺着纸巾棉签还有一个打火机。
林寒落地,穿着顾诽的拖鞋走出房间,拣了几件衣服走去洗手间,热水冲刷着身上的痕迹,大大小小几乎遍布全身,林寒抚上脖子,顾诽已经给她贴上一块新的伤口贴。
林寒闭着眼睛站在热水下,缓慢地露出了一个笑。
林寒出门后在去往学校的路上买了个烤饼,林寒意外地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中国人面孔。
是拉萨前往吉隆口岸大巴上的那个年轻男人。
男人在为一辆面包车卸着货,四四方方的纸皮箱,从车上扛起在肩膀,接着搬往马路边,摔在地上,激起一地尘埃。
另一边一个身穿志愿者服装的人在清点着数量,林寒认得那人,是卫生院的志愿者。
“林寒?”
林寒立刻循声转头,有些意外,是屋子的房东:“张姐?你过来了?”
张姐跟丈夫住在新城,除了有生意往来之外,平时不太来老城,买了间房子,也是随性的放租,前些日子几人跟对方在退租前清算这个月的房租,对方说因为断电的事,只收了一半的钱。
张姐说,她今天过来是给卫生院运送一批医疗物品,但不是干生意,是干慈善。
林寒:“是给卫生院捐赠物资吗?”
张姐摇头,朝她笑:“跟我对接的是志愿者的人,你们不是后天就离开了么?这批物资就是给你们的。”
张姐说:“我们在这里做生意,信佛也拜佛,得到这里的馈赠,也要对这里的人有所反哺。”
林寒看着不远处的男人,问:“他是张姐你们的人吗?”
张姐点头:“这孩子挺不容易,以前也在夜路里摸爬打滚才走到太阳下来。”
林寒朝男人看去,当时对方随身只有一只扁瘦的包,林寒以为对方是个背包客,来尼泊尔穷游,亦或者在这有朋友或亲戚,没有想过对方是来这里工作。此时对方肩上抗着一箱箱沉重的货物,抿着唇,低着头,默不作声。
张姐说:“他叫陈定,才二十岁。他家人之前犯了事,只剩一个爷爷,后来也因为儿子进去了,心梗,也走了。有些年了,那会他还没成年,就这样自己活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