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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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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寒没有想到六年后再见到顾诽会在这样一个场景下。
林寒躺在简易的病床上,顾诽身披白大褂,面无表情地拉开房间里阻断的帘子。
两人没有招呼,没有寒暄,仿佛两个陌生人。
*
这是林寒从印尼回来的第三天,林寒刚将自己在一家便捷酒店内安置好,后花了两天时间稍作休整,接着便前往北医三院。
——北医三院是国际FMT成员,对国际志愿者有减免政策。
林寒每结束一次志愿者行程回到国内都会进行一次简单的体检,此时林寒将证件和表格提交到固定窗口,工作人员检查过后,手指敲在紧急联系人的位置:“这里不能空。”
工作人员将表格递回给对方,有些疑惑地看着对方站在原地,拿着笔在表格上方顿了很久,工作人员便再度开口:“亲朋好友都行,能联系上就行,以防万一而已。”
林寒点了点头,回了个好,片刻后填下了一个名字和一串数字。
工作人员随意看了一眼,盖上章,转递给林寒几张检查单:“按正常流程报到排队就行。”
都是些十分基础的检查项目,普通内科、血常规、尿检、B超还有心电图。
周一的北医三院人满为患,林寒将空腹项目先做了,等到B超和心电图时已经排到了下午,幸好两者都在同层的同一个区域。
林寒在等候区等待排号时,用手机翻看着尼泊尔的介绍,百科、新闻或游记,手机屏幕里一些平铺直叙的文字和写实的图片,让林寒对这个陌生的国家在脑海里生成了一幅萧瑟又多彩的画。
尼泊尔是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在那里,超过一半的人平均每天只靠不到一美元过活,那里落后、贫穷、古老又封建,但那里的人却富足与平和。
林寒在一篇游记里看到加德满都的破败脏乱,也看到博卡拉那一片起伏蜿蜒的绵延雪山。
这是个贫苦与神圣交织的国度。
林寒这一趟结束了印尼的志愿者行动,将在十月中旬动身前往尼泊尔,在那边度过一整个冬天。
算一算,安吉拉今天已经随第一批志愿者到了那,林寒正想给对方发去信息问问当地的情况,等候区的屏幕正好广播着她的名字。
林寒看了一眼屏幕,便将手机收好,起身朝心电图室走去。
房间里只有一名护士,林寒进去时,对方正用肩膀夹着耳边的电话忙碌地操控着电脑。
对方边听着电话,边对近来的林寒伸出了手,林寒将检查单递了过去,然后对方示意她进去里头那床上躺着。
“上午那个心外住院部的病人吗?还没来得及导出来。”
“我现在正在导,但我这边没人手送过去啊,还有一堆人等着做心电图呢。”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敲响。
护士看见来人,有些差异:“顾医生?也是来催上午那个动态心电图的吗?”
“冯主任急,顺路过来催一催。”
男人的声音突兀地传来,帘子里头的林寒顿了顿。
“行,我做完这个病人的心电图就跑过去。”
“现在去吧。”顾诽接过对方手上的检查单,“我来做。”
护士立刻谢过,不一会,房间内就剩下刚才进来的男人和坐在帘子里头的林寒。
顾诽看着手上的检查单,片刻后将单子平静地放下,随后抽起一双医用手套,五指张开,手腕松动,动作娴熟地套上,乳白色胶膜伸张后反弹,紧密包合于皮肤之上。
清冷的声音从口罩底下传出,朝帘子里头的人说道:“心电图导联的位置特殊,把鞋子脱了,袜子摘下,上衣掀开,露出手腕脚踝。”
林寒一瞬间的反应迟钝。
男人的声音平淡清冷,却像颗上膛的子弹,林寒心脏骤停了一下。
一幅久远的画面从掩埋的泥土里破土而出。
男人唇齿贴在女人的背脊上,低沉嘶哑,亦正亦邪。
——不准乱动,鞋子脱了,袜子摘下,上衣掀开,露出手腕脚踝。
——顾诽,你想得美!
一阵寒栗缓慢地攀爬上林寒的脊椎根部,外头的男人再度开口,循例地确认:“叫什么名字?”
林寒皱紧了眉头,喘上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外头的人没得到回复,片刻地沉寂。
零星电脑或仪器的操作声音响起,不一片刻,动静停歇,林寒看见一只手隔着手套将帘子缓慢地撩起,林寒的目光一刹那与对方碰上。
林寒没有想到六年后再见到顾诽会在这样一个场景下。
顾诽身上的白大褂垂落到腿边,口罩遮住口鼻,白炽灯下只露出一双眼,眼神无澜,目光平静,对方看着床上的林寒再度确认:“叫什么名字?”
是真的认不出还是故意装作不认识?
林寒也看着对方,回道:“林寒。”
顾诽点了点头:“需不需要换一个?”
林寒愣了愣,片刻后才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是认得,但平静得宛如陌生人。
林寒摇了摇头。
顾诽将帘子重新放下:“那准备上仪器了。”
林寒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随即从窄小的病床上坐起,将鞋子脱下,将衣服下摆拉起。
动作不拖拉不矫情,只是明显些许的干硬。
林寒重新躺下,目光定定地落在头顶的白炽灯上,一动不动。
顾诽带着肢体夹和吸球进来,他的注意力仿佛只集中在手上,一个医者与一个普通病患,酒精棉擦拭肢体夹,吸球依点贴在皮肤上,按部就班,快速精准。
北医三院的空调凶猛,林寒外露的皮肤浸在冰凉里,一阵一阵地颤栗无声地在脊椎处蔓延,她仿佛像一个麻药失效的手术患者,清晰地感受着刀刃划破血肉,但一动不能动。
“哪里不舒服?”
顾诽声音清冷。
林寒眼睫微动,余光中的人侧过头,手上接过心电仪上输出的热敏纸,目光藏在阴影下,孑然而立,浑身都冰冷。
林寒张了张嘴:“没有。”
顾诽:“ 那为什么来测心电图?”
林寒:“普通体检。”
短暂的安静。
顾诽:“深呼吸。”
林寒照做。
顾诽:“再深呼吸。”
心脏一紧一缩,林寒到底还是控制不住,她抿了抿唇,安静如斯。
片刻后,顾诽将林寒身上的吸球拔掉,动作算不上温柔,轻微的疼细细密密依次传来,随后顾诽的手指随意一撩,将对方的开衫覆阖,然后转身走出了帘子。
仿佛一个密封的胶袋破开了一个口,林寒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氧气。
刚才的护士去而复返,随之进来的还有一男人:“顾医生,16床的病人推下来了,就在外头。”
顾诽:“好。”
男人跟顾诽报备着:“指征目前都达标了,心电和心超没问题的话,搭桥手术安排在周四早九,范医生二助,我三助。”
顾诽依旧还是一个“好”字。
林寒听着外头交流的声音,将衣服的扣子逐一扣好,从床上下来,穿好鞋子后,手指捏着帘子时才发现手冷得有些发麻。
她稍稍用力,帘子唰地拉开,外头的人下意识都朝她看了一眼。
顾诽波澜不惊偏过了头,正式地与她对视上,但稍稍的一眼已经将目光撤回,放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林寒从顾诽身后经过,尾指擦过对方衣袍的边缘,粗糙而硬挺。
林寒从心电图室出来,外面的护工便将轮椅上的病人推进,门重新关上。
林寒重新坐回到钢椅上等候B超的叫号,没多久屏幕上便再次广播起她的名字,林寒便重新起身,朝某一间房间走去。
林寒重新出来时,今天的检查项目就全结束了,林寒等待了十分钟,走往机器前将检查结果打印,人原地定了片刻,然后朝楼梯间出去。
一楼的挂号窗对面是一整面的医生墙,林寒站立其前,抬头看着其中一处。
——心外科,主治医生,顾诽。
林寒表情在此刻终于些许瓦解。
六年后,彼此都沿着自己的生命轨道很好地向前走着,这样挺好。
冷空气北上。
北城今年的气温降得快,距离中秋还有两周,昼夜秋意已经显浓。
二楼连接住院部的连廊,秋风狭带着枯枝败叶的颓靡将顾诽的白大褂吹得鼓胀。
远处从医院大门进进出出的人渺小如蝼蚁。
林寒的那一头长发剪短了,擦着肩,被风吹得翻飞,暴露在外的皮肤黑了不少,与衣衫遮盖之下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反差,人行走在北风里,仿佛处在阳光下的一株浅色小麦。
麦穗倔犟,不坑一声就野蛮地出现在这该死的秋天里。
顾诽面上表情很淡,片刻后转身离去。
*
林寒从医院出来,内外温差并没形成多大对比,林寒揉了揉指间,想着大概是自己还没在热带雨林气候里调整过来。
雅加达终年高温,没有四季,只有旱季和雨季,林寒从印尼机场和安吉拉分别时,那里的最低气温高达30度。
当时林寒在候机时已经搜过北城的温度,然而飞机落地后,人走往摆渡车的路上,傍晚的风侵蚀,还是比想象中冷。
林寒从机场出来,坐上机场与市中心的接驳大巴,看着一路从荒凉驶向灯火霓虹,感受着这一座城市的冷,似乎能侵入人的骨髓。
林寒从北医三院回到酒店。
林寒的酒店在大学城附近,一家最普通的廉价连锁酒店。
当时林寒回国前打开订房软件,将地址改为北城,六年前的大数据抓取,软件弹出的推荐就是大学城边上的酒店。
酒店的房门磕碰关闭,林寒将身上的衣服都换下,赤足走往浴室,温热的水流由头往下冲刷,林寒闭着眼睛,皮肤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从浴室出来,桌上的手机震动,是安吉拉的信息,说她已经到了尼泊尔,安顿下来后给林寒说着那边的情况。
安吉拉:住宿条件不算太差,房东跟你一样是个中国人。
安吉拉:我去了学校一趟,这里的孩子们很活泼,学校目前有两个当地教师。
安吉拉:林,等你过来。
安吉拉给林寒发来了一张合照,安吉拉在镜头的最边缘,几个皮肤黝黑的小孩正对着镜头慷慨地笑。
林寒不由也回了一个笑。
Lin:好。
林寒毕业后离开了北城去了樊市,在樊市呆了五年,安吉拉便是林寒在樊市当志愿者时相识的。
安吉拉是个非典型的巴拿马女孩,从小活在底层,生存在压榨与歧视的窄小缝隙里,但人依旧开朗,举止大方,谈笑毫无约束。成年后安吉拉便离家,开始了环游世界的旅程。
她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亚洲,没钱了就去打工,钱赚够了就去当义工,林寒很佩服她。
安吉拉当时离开樊市后,去了印度,后面又去了斯里兰卡,林寒与她一直保持着联系。
安吉拉给她看印度的老人院,斯里兰卡的孤儿院,在脏乱贫苦的土地上一条条鲜活的花朵正在盛开或衰败。
一年后,孑然一身的林寒加入了这个行列。
踏上贫瘠之地,双手沾满泥泞,林寒觉得这是一个自我救赎的过程。
*
南街是大学城边上的一条步行街,刚入夜的周末,街上学生成群结队,街边摊贩油烟四起,印象中简陋的小店都变成装修体面的店面,林寒从街头走至街尾,没有一丝熟悉的痕迹。
林寒已经六年没有回来了,这座城市日新月异,车水马龙,六年的时间,浓重的油墨都逐渐褪色。
原本在街尾的一家便捷酒店变成了网吧,此时的林寒推开网吧的大门,给出身份证登记,买了一小时。
林寒轻车驾熟地从邮箱下载志愿者申请表格与电子照片,登陆Gapper的官网,申请参与尼泊尔接下来的国际自愿者项目。
因为不是新手,申请后跟项目接头的人说一声,便提交了押金和确定志愿者项目和逗留时间。
林寒提交了申请的表格,预约了签证办理,一个小时里还剩四十分钟。
林寒坐在网吧里,周遭的鼠标与键盘声交替环绕,她紧接着打开了一个同城招聘网站,筛选过后,页面上全是短工和小时工,林寒从中记录下几个联系方式和地址。
结束后,林寒从微信通信录里找到樊市公墓的联系人,给对方转了母亲郝少萍未来五年的公墓续期费用。
然后今天的事就完了。
林寒直接在网吧里叫了个泡面。
等待泡面的时间,林寒打开了搜索软件,从搜索结果里点击进北医三院的官网,在院医生列表里,林寒重新看见了顾诽。
一张十分规整的半身大头照,照片里的顾诽比六年前愈加沉稳,面部轮廓硬朗,五官深邃,白大褂披身,目视镜头,眼神清冷,嘴角笑意很浅。冷静稳重,成熟得体,就像今天那模样,一个手持手术尖刀的医生。
林寒看着照片里的顾诽,无声的、平静的,一瞬不瞬。
六年了。
六年后的顾诽跟林寒印象中的那人,没有一丝相像。
六年前的顾诽,除了生气,嘴角总是勾着笑,眼睛里的笑意藏得浅显,不动声色,勾人于无形。生气时的顾诽,依旧勾着笑,浅浅扯着一抹弧度,目光像网,笑得瘆人。
那时的林寒说他是一头不安生的野兽,批着张人皮,藏在人群里,普通绳子拴不紧,得用铁链。
当时的顾诽闻言,笑意更大,扬了扬眉梢,不置可否地说:“起码我养得熟,不像你,养不熟。”
顾诽牙齿细细密密地啃在她的颈窝上,像生擒活捉了一只新鲜猎物,声音低沉,似笑非笑,亦正亦邪,仿佛要将人生吞:“你这只养不熟的狼崽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放在小短篇系列里了,篇幅不长,全文存稿。
这篇修改了很多遍,还是觉得不太满意,放在这里当练笔,应该不v。
但码字人不服气,要跟破镜重圆杠到底,原来《寒冬》的文案后面改了些,和《雪里》不一样的故事,换个方向,以后再战,十分抱歉,鞠躬躬。
但得歇歇(哭),下本开《柚子熟了》,存稿中。
开文塞红包,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