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天天见》遗落的记忆

5、第五天

　　我从噪杂而混乱的梦中醒来。
　　我的头脑很昏，我的身体很重，我没有下床，而是点了一支烟。
　　尼古丁可以麻醉神经，很适合现在的我。
　　我需要麻醉自己。
　　我拿起手机，给林小兰打过去，我对林小兰说：“我们，散了吧。”
　　我对很多人说过：我们，散了吧。
　　我决定终止我身上的一切荒唐，我不再喜欢那些华美的衣服。我不敢告诉自己，从四天前起，我的眼里，就只有一个明眸素颜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大宝。
　　我看着双人床另一侧凌乱的痕迹，这证明了那个明眸素颜的女人昨晚曾经的存在，当然，刺痛我眼睛的，还有床上那个鲜明的红色印记。
　　我用手抓起被血染红的床单，而我的眼前，又出现昨晚大宝离开时，那张苍白的脸。

　　狂风骤雨之后，我抱着大宝小小的身体，她的身上几乎没什么肉，搁得人疼。
　　“对不起，我抱着她说。”
　　大宝又笑了起来，那声音，却让人揪着疼。
　　她推开我，下床，把衣服穿上。
　　我拉住她的手。我说：不要走。
　　她挣脱了我的手。她说：你陪我钱吧。
　　她说：不管是过去被你不屑一顾的钟宝琳，还是今天被你□□的大宝，哦，不，那不能叫□□，该叫妓女和恩客，你已经告诉过我你准备花钱。所以，你还是给我钱吧。
　　大宝从我皮夹子里抽出一叠钞票，转身离开。
　　离开前，大宝说：夏林宝，别说对不起，如今，你情愿，我心甘的，有何对不起。
　　她这样说。
　　我无力的倒在床上。
　　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任由大宝带着那叠钞票离开，如果我一直把那个时候的大宝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说我已经爱上她，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不错过。
　　可我终究只能活在悔恨里。

　　我给蒋仲宇打电话，问他钟宝琰的近况。
　　蒋仲宇说：“你还记得阿琰，我以为你们准备一辈子不相往来，你们还在学校里的时候跟他这么铁，毕业后为了芝麻大点小事，居然搞成那样，唉。”
　　“这不年纪大了，才想通嘛。”我打着哈哈。
　　“可是，林宝，你醒悟的太晚了，阿琰已经快死了。”蒋仲宇说。
　　我的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钟宝琰是我一个学弟，比我矮两届。我读大学的时候还算乖巧，也懂得上进，经常往导师那里钻，也算是导师眼皮底下的红人。
　　钟宝琰是我那个导师的故人之子，他老爸想让他将来跟我那导师一样出息，便经常往我导师那里塞。
　　我们见过很多次，久而久之，就成了哥们。
　　他成了我学弟之后，我们差不多天天混在一起。
　　如果没有钟宝琳，也许，我跟钟宝琰现在还是朋友，是哥们儿。
　　钟宝琰很聪明，设计上很有天赋，如果不是那件事，我一定让他做我的首席设计师。
　　可就在我跟钟宝琰之间的友情正如火如荼的时候，有一个比我低了一届的女孩儿跑出来跟我告白。
　　我拒绝了那个女孩。
　　我那时根本就没任何打算交女朋友，再说我也不喜欢那女孩儿的模样，圆圆的一张娃娃脸，看着跟幼稚园里的小朋友一样，让人毫无兴趣，即使她是本校有名的才女，可即使没交过女朋友的我，对这种强大的生物往往也敬而远之。
　　我对那个女孩说了一句很残忍的话，我已经记不清我说的原话，但我清楚我那句话有多么伤人。
　　我那话的意思是：找你，我还不如找一只鸡。
　　那女孩一双不大的黑眼睛溜溜的看着我，她对我说：
　　“夏林宝，原来你真的这么残忍。”

　　我并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我拒绝过很多人，我从来没有把她们放在心上。
　　可我并不知道那个肉包子一样的女孩竟然回事钟宝琰的姐姐，钟宝琰在我面前一直提到的姐姐。钟宝琰很爱他姐姐，他曾经说过他最喜欢听他姐姐叫他的小名——小宝。
　　如果我知道那女孩有个弟弟叫钟宝琰，也许我不会用那么残忍的方式表达我的拒绝，我会用一种更加委婉的方式。
　　可我毕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钟宝琰和钟宝琳在一起，我怎么会知道长相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居然会是亲姐弟。
　　钟宝琰后来找我狠狠的打了一架。他骂我王八蛋，我反驳，我骂回去，于是我们互相骂着，打着，把积累了两年的感情在我即将毕业的那个午后，全部打骂光了。
　　后来我才知道，昔日的才女，竟然因为自卑，而再也不来上学了。
　　钟宝琰恨我，我理解，因为我伤害了他最亲爱的人。

　　那是一段久远的过去，久到我已经不能想起任何细节。事隔七年，再次站在我面前的钟宝琳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胖嘟嘟的女孩儿。她那么瘦，瘦到我根本无法让两个同样素颜黑眸的女孩重叠在一起。
　　可是当她颤抖着双手从我皮夹子里拿着钱，对我说“你心甘，我情愿”的时候，我明白，这两个女孩都一样骄傲。
　　却也一样被我伤得体无完肤。
　　可是，大宝不知道，七年后，我终究还是爱上了她，并让她在我心上狠狠挖了一个洞。

　　我默默的站在病房门前，走过护士一脸诧异的看着我，可就是这一扇薄薄的木门，却让我却失去了推门而入的勇气。
　　从蒋仲宇那里，我知道钟宝琰得的是脑癌，已经是晚期，如今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整个颅腔，他已经不会说话，不会吃饭，甚至不会动。他的生命只能用小时计算。
　　我很怕看见这个时候的钟宝琰，我怕真的会像蒋仲宇说的那样，我已经认不出那个记忆中的容颜，我更怕更怕会一眼认出那个少年，告诉我，蒋仲宇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蒋仲宇说：“林宝，你这么多年没问过阿琰的事情，我也没法告诉你，他这几年吃了好多苦，他们家发生了很多事情，先是他爸得了胃癌，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没多久就去了；后来他自己也生病，三年多的时间里，做了两次手术，手术结果确是一次比一次糟糕，她妈妈愁得直接发了疯，后来掉进池塘里，也去了。这几年都是他姐姐照顾她，你也知道，这一直住院病花钱厉害，他姐姐，就是那个被你拒绝过的女孩，一直过的挺辛苦。有时候我去医院看阿琰，看到他们姐弟相依为命的样子，比什么都难受。所以，去跟阿琰说声再见吧，他这些年——也一直惦记着你。”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很想说：老天你TMD真不是东西。
　　可是我知道我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我不光要去见钟宝琰，更要让钟宝琳重新接受我。也许今天的我，利用钟宝琰的成分更多，可那时我唯一在乎的，还是那个已经闯进我生命的女孩。

　　我打开病房的大门，这是单人病房，环境还不错。吴华安如果真的在追求大宝——从昨天晚上我知道大宝跟他之间并不是那种关系，有可能是吴小开在追她——那么当然会安排好这一切。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白色的病床，以及靠着床沿坐着的大宝。
　　她已经换掉了昨天的衣服，一脸清爽不施脂粉，只是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如同四天前在那个商场。
　　她像是睡着了，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则伸到了被子里面。我可以想象她用了多大的力气去握着另外一直手。
　　我想抱抱大宝，可是我怕弄醒她，她需要休息。经过昨晚，她一定没有睡好。
　　我于是凝神去看另外一个人。
　　虽然他的脸瘦的已经没有一片肉，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我静静的看着，失去了一切想法。

　　大宝没多久就醒过来了。
　　她看了我一眼，有一些疑惑，随后马上了然。
　　我以为她会多我说什么，可她除了醒来后那一眼，根本就没有看过我，仿佛我是一个透明人。
　　她忙着给钟宝琰擦脸，消毒，看盐水，找护士，她没空理会我。
　　直到钟宝琰毫无征兆的睁开眼。
　　“小宝，小宝……”大宝拉住钟宝琰的手，不断喊他的小名，他最喜欢听到的名字，以往他只要说起，眼睛就会很幸福的名字。
　　钟宝琰却没有看他，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在仅剩一层皮贴着的脸上，他黑色的眼睛异常分明。钟宝琰陷入一种奇特的亢奋，他开始向天空中胡乱舞着手，这会用尽他最后的力气，可不管大宝怎么叫他，他毫无反应。
　　大宝干脆压住他的身体，可还是不能阻止他的亢奋。
　　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让人产生最大恐惧的可能。
　　大宝可能也想到了，她放开钟宝琰，只是拉着他的一只手，狠狠的，用力的拽着。
　　我于是走到床前，拉住了钟宝琰的另外一只手。
　　钟宝琰终于停止了亢奋，他的头慢慢转向我，黑色的眼珠看着我，想看清我。
　　最后，他笑了。
　　他的生命，终止于那个并不清晰的笑容。

　　医院工作者帮钟宝琰的头盖上，推出去的时候，大宝终于哭了出来，她并没有流多少眼泪，只是她的嘴里，一直不停念着那个逝去的名字：
　　小宝，小宝，小宝……
　　我紧紧的抱着这个让我心疼的女孩，我看着她的眉，看着她的眼，以及眼角淡淡的皱纹。
　　之前，我怎么会错认她是学生。
　　她的脸很小，所以看上去像个孩子，只有细看后，才可以发现她脸上的沧桑——她已经二十八岁。
　　钟宝琰比我小三岁，钟宝琰说过他姐姐比他大一岁，所以，我的大宝已经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其实还很年轻，可就是在这样一个年轻的岁数上，大宝终于失去了她所有的亲人。
　　我发现自己已经不能用任何语言安慰这个女孩，我只能抱着她，坐在钟宝琰一直住着的病房里，紧紧的抱着她。
　　直到吴华安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