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第十一章(4) ...
-
夏日转瞬而去,荷花枯了,枯槁了的荷梗满目苍夷,外面战火连天,而我却像一只金丝雀一般被李牧青养在笼子里,挂在大树下,打完一个盹又一个盹。李牧青似乎很忙,每日都要出门,有时一去两三日,熬得眼睛通红回来。我从不多问,时光像在回溯,那时我年幼,母亲正丰茂,我们在我们的那方天井里,日子漫长,无声无息。我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心里像长草一样荒芜,快疯了。
我调好墨色想画几笔山水,一落笔却不知从哪里开始,提起笔,白宣上剩下青色的一点,像一颗墨泪。我有错觉那是子陵的泪,心里一片虚空,揉了纸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山色阴沉,天空像被墨泼过一样,黑压压的色块要往下坠。我的手脚开始变凉,毫无所持,随时觉得自己会变成一片羽毛,被卷到混沌的天空中去。
李牧青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从后面抱住我,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抱着我。他的脸贴在我脸上有一种灼热,这种灼热一点点流到我的身上。有时我真的想,如果李牧青是子陵该多好?可他不是,他永远不会是。他只知道霸道地占有,时光如果倒流,即使我没有遇到子陵,我也不会爱上李牧青。我要的东西他没有,他不懂,他给不了,这种东西是与生俱来的,他的出身注定了他不会有。
我转过身,摘下他的军帽,摸着他的头发。他脸上突然漾开一种笑意,眼睛里点亮了灯,闪着光。
“你信不信这个世上有轮回?”我用冰凉的手指滑过他的脸庞,心里凄然,嘴角却生笑意。他不语,漾开的笑纹一点点收拢,点燃的灯一点点暗了下去。他沉默。
“我信,四季轮回,花谢花开,人怎么可能这样无中生有。”我自顾地说,转过身去。山雨欲来,外面的残荷在风中瑟瑟发抖。李牧青不答。
“我想我一定是前一世欠你的了,这一世我来还你。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清了,但我已经虚空了。我觉得我要走了!”
李牧青突然紧紧地抱住我,紧紧的,我快被抱得呼吸不过来。他的唇碰到我耳垂,我的耳垂好像被烫过。他压着声音哺在我耳边说,“我没说让你走,你就不可以走!”他说完扳过我的脸,表情已经凝固了,像结了冰的湖面,我则如一只深水中被冰封的游鱼,无数次想破冰而出,却被撞得头破血流,眼睛里流出绝望。他紧的手慢慢松了,放下我,颓然地出了门,影子被破窗而入的夕阳拉得很长。我看着他的肩头,他的背影,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悲切,原来他的威武和刚强也可以在一瞬间分崩离析,好像裂帛突绽“嘶啦”一声叫人心惊。
一连四五日,李牧青都不在家,他从未这么长时间不在家。中饭时,容妈站在一旁自语,“不知姑爷都去哪里了?都四五日都不见他了。”我知道她是说给我听的,淡然一笑,并不回答。又过了两日,李牧青还是不见回,夜里能隐隐听见炮火声,我会突然怔忡不安。
这一夜,炮火声整整响了一夜,容妈说在江那头远着呢,可是我睡到迷糊之中,总觉得炮声越来越近。凌晨四、五点醒来,再也不想睡,披了衣服在花园里走,月光清皓,寒气逼人。突然院子里的铁门有响动,我想,也许是李牧青,因为他总是半夜回来。可是我站了好一会儿,却没看见有人进来,外面也没有动静,只有隔着时空的清空的炮火声。我走到门口,打开铁门走出院子,山道上有一只猫,眼睛在月光里闪着蓝色的光,它见我出来,“喵”了一声窜进了灌木丛。我的心又一次怔忡不安。
我回到大厅里,坐在沙发上坐到天明,脑子里乱糟糟的。很多事情像皮影戏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二小姐,这么早?”容妈早起,见我靠在沙发上忙拢近身摸我的额。我拨开她的手,“没事儿,我只是没睡好而已。”外面的门铃响了,容妈笑着说,“这么早,肯定是送报的来,也都两日没来了。”她出去取了报纸回来准备收起来,我却拉住她,把报纸抽过来看。
“二小姐,报上怎么说?”
“日军可能要对重庆进行新一轮的轰炸。”
“那姑爷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我把报纸折好放在小茶几下,李牧青未看过的报纸都放在那里,而我几乎从来不看。
“姑爷是带兵打仗的啊。”我又把前几期的报纸都翻出来看,并不接容妈的话。
“二小姐,我知道你和姑爷之间有膈应。可是,现在你们都成婚了,我觉得新姑爷对你好得很,连带着对我也客气得很。容妈在徐家做了这么多年,除了过世了的二夫人还没有受谁这样好的待过。”
“也许现在局势紧张,他公事繁忙,他平常也常常几天不归。”我敷衍了容妈一句,起身准备上楼。
“可是,小姐,姑爷他平常出门都会跟容妈交代,让容妈照顾好小姐。就算没有交代,也会有电话来。”容妈站在那里巴巴地看着我说,我看了她一眼,还是上了楼,洗漱了一番,又睡了一觉。
梦魇沉楚,醒来心里又开始慌乱,我努力回忆梦境,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下楼去,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又有错觉,这是一座废墟,被荒废的废墟。
“容妈!容妈!”我一脸喊了两声,很大声音地喊。容妈听见我的声音急急忙忙从房里跑了出来。
“小姐,小姐,我在这。你醒来了?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他回来了吗?”
“没有,我刚也派人去打听呢。”
“你让人给我备辆车。”
“小姐,要出门?”
“不要多问!我去换件衣服。”
我换了一身薄呢大衣便出了门,容妈要跟来,我没准。我让司机把车开到重庆政府,一路凋敝,四处颓败。重庆政府门口的守卫比以前更森严了,但是警卫们看见李牧青的车不但没有拦住却齐刷刷地行礼。我让司机停了下来,下了车,走到一个守卫队长跟前。
“李牧青在哪?”那个穿着深青色制服的队长笔挺了身子对我行了一个礼,眼睛直视前方,“报告夫人,属下不知道李军长在哪里。”我点了点头,裹了裹大衣,自己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草已经枯萎,院内并没有经过什么修整,在这秋日只剩下一栋大楼孤单单地杵在中间,显得荒凉。
第一次见李牧青就是在这里,那时我还是个扎两只辫子从南联逃难而来的落魄学生。他穿着黄色军装,一张脸沉俊冷漠,不可一世,让人不敢直视。我曾暗想,要和这样的人相处,该需要多大的勇气。我那样恐惧他,而今,我却偏偏和他同床共枕,日日相对。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我不过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人。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是。
“徐小姐,哦,不对,李太太,很久不见啊!”舒睿贺从楼里出来,身后跟着几名警卫,他挥了挥手,那几名警卫便散到一边去了。
“舒部长,子衿早应去府上拜会,真是失礼。”
“哪里哪里,要拜会也是舒某去拜会李公!”他还是那样的客气,淡淡的客气。他说的李公应是牧青那个诡异的父亲。我淡淡一笑,他又问,“李太太这个时候来政府想必是来寻牧青子侄的?”
“舒部长还是喊我子衿吧。不知舒大人是否知道牧青在哪里?”
“哦,牧青似乎是出门了,难道他连自己的太太都没有支会一声?”
“嗯,那您知道他上哪了吗?现在外面局势这么乱。”
“这就不知了。我们各司其职,各谋其事。不过,你可以去问问李公。”
我没回答,眼中有疑虑,他见此又补充了一句,“这天下,没有李公不知道的事情,更何况是牧青子侄的事情。李太太,舒某还有事,先行一步!”舒睿贺拱拱手转身走了,那几个警卫立即跟了上去。
我站了一会儿又出了院子,司机老张见我出来忙迎了上来,“太太我们赶紧回去吧,响警报了。”
“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太太,最近很不太平。昨夜里城南就被炸了一栋楼。”
我不理老张自己一个人大步走,顺着台阶走下坡路,老张的车行不了,只有离着我远远地跟着。走了一段,我停住了又回头看老张,老张不敢看我转过脸去。“你把车开回去,牧青回来也许要用车。我走走就回去了,不会有事的。”老张听我这么说才回过脸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转身回去了。
我路过那家成衣铺子,铺子半开着。我推门进了店,里面只有一个穿白衣的侍者在柜台里坐着,尽管铺子里依然塞满华服,但整个店却和那个侍者一样昏昏欲睡,和整个山城一般冷冷落落。
“太太,挑衣服吗?”那个侍者见我进来,慌忙起身。我笑笑,在店里转了一圈,那个侍者一直跟在我身后,他巴巴地总是希望我能做一桩生意,也许他许久都没等来客人。可是我身无分文,亦无法帮他做生意。我转了一圈还是出了门,那个侍者站在门口一瞬间又枯萎了,瞌睡重新爬上了他的身。我有一丝怜悯他,也许我也是在怜悯自己,因为太明白那种失落,那种落空的惘然。
路上甚少行人,整条街都空空落落,像失落了的人心。下午四五点,薄雾似的太阳便落了山,只剩一点点淡黄清冷的光辉,撒在江面上,像做旧了的年历。江边风大,吹得我手脚冰凉,我裹紧大衣偏偏逆风前行。警报声拉长声音,响得凄厉,却打不乱我的脚步。
一切都在重演,一切都在重演,这难道不是十九岁的我在梅林吗?我在心里自语。
江面上最后一点余晖都被收尽了,我身上的最后一点热度也散尽了,转身,准备原路返回,却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江边。他的黑呢长大衣的衣角在江风里拍打着他的腿,没有光,我看不见他的脸。我还没来得及琢磨清楚他的脸,他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身边,紧紧地抱住我。他强烈的男子气,他的温热,全部喷涌入怀,我左心室的墙壁突然起南风般湿润。我慢慢抬起手抱住他的肩,宽厚的肩,我把脸放在他的肩上,有两颗泪偷偷滴落,又瞬间被风带走了,只剩下皮肤上那点微微的紧痛,像心上时时发作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