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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九章 空谷幽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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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战,从正午持续至黄昏。游浮宫中尸横遍地,几成血海。
水仙派除明氏三姐妹外,全被歼灭,无一活口;而游浮宫中弟子也死伤无数,损失惨重,连山腰山脚处的宫殿中那些不懂甚武功的弟子也被屠戮过半。
五行各部受了轻伤的弟子正奉命收拾残局,将宫中尸体均拖到靠近半叶草的地界掩埋。云罗花圃周围通天、通神、通仙、通灵、通元五大道上的血迹一擦便无,但其他地方的血渍却十分难除,不知多少年后才会淡去。
清洗地面和宫殿的弟子忙忙碌碌,丹房和药房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哎呀,紫竹!你到哪儿去了呀!”见到一个紫衣女子走进药房,药房护法紫绢便冲她喊道,“紫竹,快过来帮忙!快,把他扶起来!”
紫竹看见她扶着一个重伤昏迷的人,想扶他坐起,但是力气不够,看看其他人又都忙得无法抽身,只能无奈地保持着弯腰的姿势。
“师姐,怎么这么多人受了伤?”紫竹极不情愿地走过去,帮她把那伤者扶着坐起,又扫了一眼在药房中治伤的各部弟子,带点讥诮地道,“水仙派的人还不错嘛!”
紫绢忙着给那人治伤,没注意她的话。
“紫绢!紫绢!”忽有人急切地叫她,“你快过来呀!不好了不好了!”
紫绢回头,见是乙杉,问:“怎么不好了?”“均岩……”乙杉六神无主,只是着急,“均岩刚刚还跟我说话来着,可是现在他、他……”
“我过去一趟。”不待她说完,紫绢已起身,“紫竹,你先帮我照顾……”
“师姐,你不是做了一半让我接手吧?”紫竹退后一步,将乙杉直往外推,“我去荒芜楼,好不好?”然后不等紫绢回答,她已退出了仁济轩。
经过丹房时,里面的情景与药房中一样,丹房护法暂时做起了药房护法的事。到了土护法的荒芜楼,一切便都静了下来。在这高高的楼宇内,听不到外面的一丝喧嚣。
紫竹跟着乙杉到了土护法休息的地方,看到均岩躺在床上,脸色也和床单一样苍白。
“他怎么了,木护法?”紫竹径直走过去,用手探均岩的腕脉,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我、我也不清楚啊。”乙杉的脸色也是煞白,“紫绢来看过,他身上有很多伤,但那时他还能跟我讲话呢!”
“哦,没什么事。”乙杉尚自担忧,紫竹却已站了起来,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木护法不用担心,土护法只是失血过多,需要静养。我想是你与他讲话讲得太多了,他实在太累了。没什么了,我先走了。”她不再多说,向房外走去。
失血过多……唉,紫绢来看他的时候,不是也这样说的嘛,真是自己把他累坏了。
乙杉愣愣地站着原地,却明显感到心跳加速。
就在暮玄圣君走后的一天,均岩忽然地对她说,他喜欢她。而她自己始终念着暮玄圣君,因此婉转措辞,却坚决地回绝了他。此后的日子依旧,就如同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那次谈话。
今日一战,他奉荆隳圣君的命令与她同守天启殿,他一直都保护着她的安全,身上的伤俱是为她而留。
她知道他的心,也以为明了自己的心意,但方才,她却为何为他如此担忧?难道有什么已经在她还未察觉时悄悄改变了吗?
紫竹从荒芜楼出来,却没有再回仁济轩,而是走到了天养殿外。那里有两个女子正在等她。
“银雀,金蝉”没有丝毫犹豫,她就叫出了两个湿霞谷长老的名字,瞬间转移到了她们身侧。
“你……”银雀眨眨眼,盯着她看,“你就是那个常常穿黑衣服蒙着面的那人是不是?”
“什么黑衣蒙面?”紫竹问,一副不解的样子,“是我师姐叫我过来的,她说带你们到水牢中去看一个人。”
“你师姐?谁啊?”银雀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却被同伴推了一下。
“我师姐是药房护法。”紫竹笑着道,“走吧,我带你们去水牢。”
游浮宫中大劫刚过,根本无人注意到天养殿外三个女子悄然跃入了流泉涧。
游浮宫中的牢狱入口没在流泉涧内,有一条用避水珠连起的通道直到观月洞下,那便是极阴极湿极寒之地——暗月幽狱。观月洞之所以极阴极湿,不仅仅是因为从无日光照耀,还是因为承了地底的怨气。而这怨气却也孕育了半夜草,使之繁茂不衰。
所谓水牢在暗月幽狱最里面。
三人从避水道来到水牢,却被守门的三个怪人给喝止了。
银雀低声在金蝉耳边道:“他们三个,我们三个。一个对付一个,不吃亏。”金蝉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那三人身高如树,体壮如牛,面无表情,动也不动。
却见紫竹走上前去,微微躬身:“大人,我师姐,也就是药房护法让我来探望映婪文君。”
“令牌。”其中一人看都不看她,只这样冷冷的回了一句。
“是。”紫竹微一欠身,便走到了铁门旁。那里有一排玉豆。
然后她伸手入怀,摸出了一枚巴掌大小的扁圆令牌,挂在了第一个豆子上。接着又探入怀中,摸出第二枚令牌,挂在后一个豆子上。她不断重复这个动作,态度极是恭敬,如此便摸出了五枚令牌。
水牢中一般关的都是较重要的囚犯。宫中规矩,除圣君外,其余人要进入水牢,必须要有十大护法的令牌其中之五。豆子仿佛确认了令牌是真的,转为翠绿的颜色。
这些令牌模样相同,都是纯金打造,只是上边刻的花纹和字不大一样。
银雀甚是好奇,凑上前去细瞧:“火、左、丹、药、土……什么意思啊?”
“咣啷!然而不待她说完,一声轻响,牢房的铁门却缓缓升了起来。
“可以进去了。”紫竹对这发呆的两人道,“你们进去就好,我在外边等你们出来。”
银雀、金蝉对望一眼,向紫竹道了声谢,便进了水牢。
刚踏入牢中,两人便觉眼前一亮,这里灯火辉煌,全然不似牢房模样,也与外边幽暗的环境截然不同。
上方是岩石,那岩石上浮动着水的波光,却是火一般的绚丽。石壁前也有许多微红而透明的光圈,仿佛稍一触碰就会烈烈燃烧一般。这水牢甚是宽敞,可是却一个犯人也没有。
转过几个弯,在一间最宽敞的石室里,两人终于看到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背向她们,一身浓绿长衣,被罩在一个微红而透明的光圈里,但这个光圈与其他的光圈很是不大一样。
这光圈中置放着一张大床,还有梳妆台,玉雕椅、昙木衣橱,甚至连地毯都是齐备的。这个女子不像是坐牢,到似是住在皇宫里。
“呀,师父!”两人转到绿衣女子身前,盯着她仔细看了一会儿,银雀才终于确认,大叫起来,“师父,我是银雀!我们来救你!”银雀欣喜若狂,朝那女子奔去,金蝉拉都拉不住。然而她只冲到离那女子三丈处,脚都未踩到地毯,却忽然惊叫着向后摔去。
“银雀!”金蝉大惊,忙去扶她。
“好疼啊!疼……烫死我了!”银雀伸出右手给金蝉看,然而她手上什么也没有,“怎么回事啊?刚才明明好烫!”
金蝉看着她微微皱眉。刚刚,银雀向前伸的手先碰到了光圈,那光圈的光芒就忽然一亮,如同火焰剧烈燃烧,光圈霎时就似一个火球,而后又平复如初。
那光圈中的女子面色平静,依旧低头看着地面,好似根本不知有人来。
“师父听不见、也看不到我们么?”金蝉忽道。
“是啊,她什么反应也没有。”银雀不平道,“游浮宫这些人凭什么这么对师父!”
“咣啷!”又是一声轻响,牢门又被打开了,在这里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谁来了?”金蝉传音道,“刚才那女子进来了?”“她一直说自己是什么紫绢护法的师妹,难道那个黑衣女子就是她师姐?”银雀传音道。
“不对,你没听到今天谷主不小心叫了她一声‘竹妹妹’么?她名字里一定有‘竹’字。”金蝉有些嘲讽地看着她,“不管是谁,先隐身。”她忽然手一抖,自袖中便流出一条大红色的披风,然后将两人都罩于巾楼衣下。消失无形。
没有脚步声,游浮宫的圣君却忽然从走廊尽头出现,然后缓缓地踱到了关押前任湿霞谷谷主的光圈前。
荆隳一身金色宽衣,倒是与周围环境十分协调。然而这艳丽的金色穿在游浮宫圣君身上,却丝毫没有戾气与霸气,他身上有一种柔和的力量使得这金色也温和平静。
“映婪。”他很平常的向光圈中的女子打招呼,不管她是否听得见,“好像有一个月没来看你了。”身穿绿衣的女子没有回应,仍只是低头看地。
“我上个月到尉迟山庄去了,尉迟庄主过寿,好多门派都去了。”他继续对她说着话,嘴角有淡淡的笑,“知亭须飞倒是不赞成我去的,但我还是去了,——你会不会也觉得我不应该去呢?”他明知对面的人不会回答,便又自答道,“连湿霞谷谷主都去了,我也不能不去,是不是?不过,映婪,你不会猜到后来的事……”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昨日。脑中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说着“不能让她再做护法,”还有“杀了她”。
“倚剑门主喝了我带去的‘木兰香泉’被毒死了——那决不会是无霜或紫绢做的,可是她们却争着承认。昨日在偏殿……”他停了下来。奇怪,除了那句“不能让她再做护法”,他竟什么都记不得了!今日清晨他醒来,紫竹告诉他,他昨晚喝得醉了,他看到地上果然有酒渍,还有一个破碎的酒壶。难道是喝酒忘事?
可是昨日喝酒的事情却毫无印象。而那一句话也只是梦魇吗?
“无霜和紫绢你还不认识吧?是丹房和药房的护法。两个心地很好的姑娘……所以她们决不会那么做。”他不再去想昨日之事,却对牢中之人讲起了今日之劫。
“映婪,今天水仙派来挑衅,搅得宫中乌烟瘴气。宫中弟子折损大半,连十大护法都人人带伤。现在宫中还是一片狼藉,剩下的弟子也都在丹房、药房治伤……”
说道今日战况的惨状,淡泊如荆隳也不由微微蹙眉,他长出一口气,显得有些疲惫,“不过最后,也是胜了吧——虽然掌门逃了,可水仙派却是彻底被灭了。”
他顿了顿,忽然问:“映婪,真的是你杀了明盏的师父三明道人,毁了她的面容,才使得她要来找你报仇?”
映婪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眼神恍惚而空洞,自始至终也没有讲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或许也没有听见他的喋喋不休吧。
游浮宫的圣君无声的叹口气,终于没有了话。
他也明白她是不会跟他讲一句话的。自五年前将她囚禁于此,她便只是端坐在那张昙木椅上,低头看地。
这个牢房内的布置与其他牢房不同,大到床、梳妆台、玉雕椅、昙木衣橱,小到象牙梳、玛瑙坠、镶金胭脂盒,这些都是从天枢偏殿——她以前的卧房中搬来的,放的位置与以前一模一样,连地毯都不放过。
以后的每个月,他都会来一趟,看她。可是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无论他与她讲什么,她从不回答。
光圈是一个透明无形的牢笼,并没有隔音隔象的功能,她可以看到他,也可以听到他,可她却仿佛看不到也听不到周围的一切。自此之后,再不开口。
他每次对她说话,都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也曾细细观察过,她低垂的眼中也时有喜悲,但更多的时候却是一无所有,那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空洞。她,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荆隳轻轻叹了口气,:“精灵之王曾预言,精灵之国与游浮宫的千年之劫将在今年。如此,也算躲过了吧?”他缓缓转身,终于要离开。
但就在他转身的霎那,牢中的女子却忽然抬起了头!
她张了张口,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五年来未讲过一句话,她居然都发不出声!
而荆隳却没有看见她的反应,仍旧只是失望地往回走。
荆隳!等一下!
她要说出来,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但是,她一定要叫住他!
她忽然站起身,扑倒在地毯上,伸出手向那无形的光圈擂过去。
光圈发出刺眼的光芒,突然像火一样燃烧。荆隳惊觉,终于回身——“映婪!”
“荆、荆隳……”她咳出口血,终于讲得出话,“别走!”
罩在巾楼衣中的两人瞪大了眼,看着突然转变的女子,迷惑不解。荆隳也是惊诧莫名。
“映婪,你……”一时间,不知是兴奋是震惊,他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荆隳……”她抬起眼,看定了他,低声道,“你、放我出去……”
这低低的一句话从她口中吐出,不啻惊雷,却使得喜悦的心凉了一半,荆隳一时呆若木鸡。
“荆隳……你,放我出去!”她毫不在意他的反应,重复着刚才的话。
他依旧没有回答,她显得更加焦急:“放我出去,真的,放我出去!”
荆隳终于缓缓摇头:“不可能的,映婪。你明明知道,我不会那样做的。”
“可是……你放我出去!”她的声音因长久噤声而低哑,却执拗地不断重复那句话,“放我出去。你放我出去……你放我出去……”
荆隳微微摇头,又重新背过身去,慢慢向外走去。在走到走廊尽头时,光圈又忽然亮起,这次却不是一闪即灭,而是烈烈燃烧起来。
映婪坐在地毯上,将双手都按在光圈上。她的双眼紧紧盯着火光中的那点金色,任由烈火灼伤她的手,却连眉都没有皱一下。
一旁的两个女弟子见到她的举动,大吃一惊,银雀差点叫出声来。而游浮宫的圣君却连头都没有回。
但是,他却不由停住了脚步。静静站立,决不回头。
光圈的火焰越来越旺,将映婪包围其中,而她苍白的手指贴紧了光圈,始终不移,继续着无声的抗议。
两人就这样各自坚持着。
光圈的烈焰是无极之火,不息不灭,承载着日的光辉和能量,那是可以焚毁一切的力量。那个女子纤细的手指如何经受得住它的灼烧?
荆隳的眉头微微皱起,只觉心头有无尽的痛楚弥漫开来,压得他无法呼吸。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这也是十几年来她对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可是他无法做到!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可以满足她的任何心愿,唯独这条!
“映婪,你何苦?”他缓缓闭上眼睛,压低声音道,“放过你自己吧!无论怎样,我都不会……”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好似淹没在了火焰里。她的脸映着火光忽明忽灭,缓缓站直了身体,依旧倔强的毫不动摇。
在这样的煎熬中,荆隳痛苦得只想死去!
石壁上反射的火红色中忽然有五彩的光芒出现,虚空里走出一个女子。她比常人略矮的身材,身后一对巨翼,通体透亮,闪着五彩光芒。巨翅上有一个精灵之王的标记。
“圣君。”她径直走向荆隳,施施然下拜,“精灵之王不请自来。”
“啊?”荆隳霍然回头,“你没有跟化仙走?离开了天镜,你会消失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当务之急是——”精灵之王抬起头,神情淡定,却用纤指指向火圈中的女子,“将映婪放出来。”
“什么?”荆隳大惊,不明白地追问,“却是为何?”
“千年之劫并未度过。”精灵之王缓缓摇头,“我没有去虚迷幻境,为的是来帮助游浮宫真正躲过劫数。当然,我仅能预知能帮助圣君的人。一切都要靠映婪文君。”
“千年之劫,为何要靠她?”荆隳犹豫道,“可是我不能把她放出来。这不可以。”
“圣君,一切以游浮宫为重。十七年前,映婪文君命不该绝自有道理;五年之前,映婪文君被困游浮宫自是天意。如今,却是这预言应验之时。”
“是何预言?”
精灵之王闭眼,幽幽道:“先祖曾用无相神通窥测天意,想要知道精灵之国的千年之劫如何躲过。但天意莫测,先祖仅能知晓游浮宫与精灵之国的命脉早在千年之前,精灵之国内乱之时就已相连。而能够救助这劫数的人拥有至圣之血。如今看来,只有她能够帮助游浮宫度过千年之劫!”精灵之王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仿佛风一吹,就会烟消云散。
荆隳仍有些迟疑:“你可当真?”
“字字是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