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天下》橙六

35、密诏

　　正德六年，年幼的晏长乐由萧今昭安排着拜沈知意为师。但她并不明白，为何老师教她的从不是女儿家的琴棋书画，而是为君之道，驭下之术。只是，于母后处始终得不到满足的那份疼爱，经年积累，隐隐化作了心里的刺。

　　午时用膳，她端坐着，久不动筷，问：“老师，母后是不是不喜欢我？”

　　沈知意一怔：“殿下何出此言？”

　　她瘪了嘴巴，垂头道：“母后以前便偏疼弟弟许多，总说朝政繁忙，却总能抽出时间只为哄弟弟睡觉。虽然，我知道弟弟有哑疾，却也难免…嫉妒，为什么弟弟就可以躺在母后怀中躲懒，我却不行。”

　　沈知意虽并未直接知晓内情，但晏席玉哑的蹊跷，皇后又叫她辅佐于公主，便也揣度出一二，低声道：“殿下还小，不明白皇后的苦心，可这话以后却万万不能再说了，更不可叫旁人听去。且记得，若无皇后，便无你我之将来。殿下，任重而道远。”

　　“…学生知道了。”晏长乐不虞的应下，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冬雪将化，尚有些寒凉。萧今昭高坐于紫宸殿上，彼时她只能站在一侧伺候笔墨，如今却可俯瞰诸臣进谏。

　　萧姝官复原职，她躬身一礼。

　　萧今昭微微和缓了面色，道：“阿姝，本宫近来思量，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为国计，应掌握下情，杜绝一概拒听逆耳之言，欲置谏院，以达，政通人和。门下省析置，以左右谏议大夫、左右司谏、左右正言为谏官。掌谏诤，凡朝政缺失，大臣及百官任用不当，朝廷各部门事有违失，皆可谏正。你负责去办吧。”

　　有些事不能全由她来做，便显得太过明显。

　　萧姝会意：“是。臣明白，定仔细择选，敢于直言进谏的风骨义士。”

　　萧今昭笑了笑。

　　这明面上，说是谏院，不过为着名正言顺，好听罢了。实则却是这些年发展下的党羽，以绞杀朝中异党。诸臣被层层更换，无不被杀破了胆，如今又压在头上一座谏院，顿时统一了口径，对皇后只有称赞贤明。

　　可，晏时照到底还没死，他仍耳聪目明。

　　夜里烛火幽微。在小太监搀扶下，吞吞起身，伏于案前。

　　晏时照哑着声吩咐：“磨墨。”

　　“是。”小太监应着。

　　他偷偷用余光去瞧，晏时照如今笔力已是不稳，写写停停，仿佛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几乎是用尽了力气，在尾处落下了圣印。竟是要皇后萧氏殉葬。

　　小太监吓得匆忙收回目光。

　　却听晏时照道：“太子年幼，朕死后，只怕朝政全被沦落外戚之手。”他顿了顿，望着那圣旨，想，就这样也不错，生时彼此相争，永无安宁，死后合棺而葬，他与她终究是做了一辈子夫妻。

　　“去放到匾后，莫走漏风声。”

　　“是。”

　　小太监颤颤巍巍接过，仔细收入袖中。刚出寝殿，迎面便正撞上了回来的萧今昭，吓得脸一白。

　　“你伺候陛下也有五年多了，怎得还毛毛躁躁的。”萧今昭说着，微微侧头。

　　小太监当即扯谎：“娘娘恕罪，陛下晚上的药还没用，小的急着去催药，这才不小心冲撞了娘娘。”

　　她留意到他袖中发沉，烛光下鼻尖冒着一层细密的薄汗，却并没有多问。

　　“去吧。”

　　萧今昭迈进殿中。苦涩的味道迎面扑来，氤氲在衣角，整间屋子仿佛被汤药浸透。碳火微弱，凉的厉害。

　　“这群奴才是怎么伺候的！”她低喝了一声，蹲身往里添了几块银丝碳。

　　晏时照闷闷咳着，抬眼望向她的背影，就好像又回到了新婚之时。

　　“阿昭。”

　　他费力的唤她。

　　萧今昭闻声，忙将外衣交由宫女，抬手在炉上搓热，怕过了寒气与他。快步来到床边，为他掖了掖被角：“陛下今日可觉好些吗？”

　　“还是老样子。”他拉过她的手，如还住在长宁殿时一般，玩笑着，央道：“夫人，我不想再喝药了，以后，不要浪费药了。”

　　可是听在萧今昭耳里，一下下敲打在她心尖，就好像他已经知道她都做了什么，心跳都不由得快了两分，面上却是如常，柔声安抚：“说什么傻话，我瞧陛下今日精神不错，想是好转了呢。”

　　晏时照无言摇了摇头，指腹缓慢地摩挲过她的手背，问起：“阿昭最近都在忙什么？”

　　萧今昭一顿，思索着，只字未提谏院，缓缓道：“在…与那些大臣们商定，读书之重，为促进书塾发展，我想置学田，建立州学，多多编撰书籍，以广泛选拔人才。”

　　“是好事。”他笑了一下。

　　既她不肯与他讲实话，便再次将话岔开：“你以前说，这儿看不到长宁殿的梨花。我近来也常常往长宁殿望，才发现，居然有那么远，怪不得，以前父皇总是想不起我。”

　　随着眼前渐渐模糊，幔帐上的绣纹恍惚变成了梨花的模样，禁不住低喃：“阿昭，我想回去看梨花。”

　　他真的好想好想回到九年前的长宁殿，回到和她新婚的日子，就着她手再吃上一颗蜜饯，再做上一次风筝，与她一起在窗前习字，夏日里打着扇再吃上一碗冰酪。

　　那本是一切的开始，却成了他与她一生最好的时光。

　　萧今昭听着，眉头搐了一下：“陛下，梨花要三月才开呢。”垂首间，呼吸也略略沉重起来。

　　“那我们三月去看梨花好不好。”他问。

　　萧今昭张了张口，时过境迁，已物是人非。她心口像堵了块什么，闷得厉害。沉声应了声“好。”，小太监刚好端着药回来。只是去的太久，可见催药不过是个幌子。萧今昭接过药碗时有意触过他的袍袖，里面已经是轻飘飘的，什么都没有了。她当即醒神：“陛下说一说胡话也就罢了，还是要好好吃药的，来。”

　　小太监上前搀着晏时照坐起身子，晏时照没再多言，将那药一口一口的见了底，靠在萧今昭肩头，神思恍惚着道：“我真是有些累了。”

　　萧今昭手掌一下一下拍抚着他的后背，屏退了宫人们。两人就这般静静躺着，呼吸与心跳趋于平稳，烛泪一滴一滴，屋内彻底昏暗下来。

　　漫漫长夜，直至晨光熹微，薄雾朦胧。

　　萧今昭由宫女服侍着梳妆，她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历经种种，眉宇间隐隐透着狠厉之色的自己，竟与晏时照与先皇渐渐重叠。

　　皇权，万人之上，便没有举案齐眉，并肩而立的情谊。

　　“扶我起来。”晏时照撑着床沿，对宫人道。

　　萧今昭微微回首：“陛下怎么起这么早？”

　　他朝她一寸寸挪动脚步，最终于她身后站立，从宫女手上再一次接过了那把玉梳，手掌轻柔托起她垂散的长发，时不时的闷咳使得浑身都跟着抖了起来。

　　哑声道：“我病了太久，怕以后再没机会。”

　　萧今昭一顿，凝望着铜镜中人影成双，捏紧了袖角。

　　“陛下就是想的太多，忧思郁郁，身子怎能好呢？”

　　晏时照没有说话，他眉眼间噙着温柔的笑意，熟稔如昨，犹如这些年里做过的百次、千次。

　　他在妆奁中挑选着，略过了那些华美的珠翠，最终选了支最简单的玉簪，恰似她和他在黑市相遇那一晚的装扮。

　　晏时照笑了一下，从后绕到前侧，拿起石黛，俯下身来，细细描摹过她的长眉：“夫人别怕，我看了许多次，这次…”

　　说着，他一顿。

　　萧今昭眼皮不安地跳了下，忙从妆台上拿过铜镜，脸若银盘，眼如水杏，秋娘眉温柔端庄，正正好好。

　　“你吓我！”她下意识抬眼嗔道。

　　有那么一刻，两人好像真的回到了长宁殿，那些个朝朝暮暮。作赘婿模样，哄在她的身旁，一个在闹，而一个在笑。

　　“哈哈哈哈…咳咳……”

　　他弯起的眉眼忽然紧蹙，痛苦地躬身，“哇！”地一声，大口大口吐起鲜血。

　　席玉与长乐跪在他的床边，泪水涟涟。

　　“父皇…”

　　长乐扯着他的衣袖，一双眼哭成了兔子。而席玉不会说话，只能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晏时照颤颤巍巍地抬起指尖，顺着女儿的脸颊滑过，却无力抚摸，而沉沉坠下。

　　“别，哭。”他断断续续说着，想起自己年幼之时，躲在假山后面，看两个兄长围绕父皇身边，而自己只能偷偷望上一眼。母妃望向自己复杂的目光，时而怨恨，时而垂泪。这一生，他如履薄冰，一无所有，也曾拥有过一切。她是他昏暗荒芜之中照射进来，唯一的月光。

　　“父皇，只是…，先去下一世，安置我们的家…”

　　“记住，要孝顺你们的母亲，无论，过往如何，日后如何，都要尊她，敬她。”

　　“父皇…父皇…”长乐哭声愈大，而席玉也无措地发出“啊啊”的声响，心中被巨大的恐慌所笼罩。

　　晏时照没有哄二人，用尽力气重重地问：“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女儿记住了…”

　　长乐抽抽噎噎着。

　　他移开目光，对小太监道：“将孩子都抱出去，把…把那张密诏，拿回来。”

　　小太监一怔：“陛下？”

　　“拿回来。”

　　“是。”

　　金銮殿中。

　　萧今昭负手而立，沉声下令：“搜。”

　　那小太监行色匆匆，带了东西出去，却没再带着回来，见她就像耗子见了猫般，必有猫腻。多半是晏时照托给他了什么东西，以防他死后，她独掌大权，以外戚祸国。

　　只是，她虽一早心中有所预料，但当那卷明黄的圣旨真的被从牌匾后翻找出来时，她的心还是难以抑制的一痛。

　　“娘娘。”

　　宫人跪身将密诏双手奉上。

　　她指尖略颤地将诏书打开，朱砂玉笔，熟悉的字迹，赫然写着：朕，与皇后萧氏，少年结发，时过九载，恩爱不改。唯念，可生同裘，死同椁。琢，朕逝后，赐死皇后萧氏，入皇陵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