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天下》橙六

32、萧姝回京

　　“去，将萧姝召回京中！”他身形摇晃，靠人搀扶才堪堪稳住。

　　小太监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晏时照情绪如决堤一般已然溃不成军，高喝着，扯了一把小太监：“传朕口谕，去！”

　　随着胸口顿痛，嘴巴里忽地涌上一股腥咸。

　　“是，是！”

　　小太监立刻拔腿往外跑。

　　晏时照朝床边走了两步，血顺着嘴角丝丝溢出，视线愈发模糊，耳畔长鸣不止。

　　“陛下！”“陛下！”

　　宫人们方寸大乱，太医更是冷汗涔涔。长夜漫漫，宫中竟接连生出如此大事，使得朝臣们也听得了消息，民间议论不断。

　　早时，天色朦胧，大雪封路。

　　“公公，陛下和娘娘可好些了吗？”

　　众臣们聚集于待漏院，嘴巴里哈出道道白烟，小心翼翼询问着晏时照的贴身太监。

　　“诸位大人有心了，太医已经施针，陛下与娘娘皆状况平稳。只是这早朝怕是上不得了，诸位大人便先请回吧！”

　　他躬身行礼，并未言及实情。——这些臣子心思各异，若真得了消息，怕是要大乱。

　　碳炉里的碳烧到了底，只剩厚厚的灰堆，屋内略有些凉了起来。

　　晏时照这一病，病得极重；太医诊断其身子本就亏虚得厉害，又急火攻心，需得好好将养，不可再受刺激。冒死劝道：“陛下，娘娘气息已经平稳，已无大碍。臣等定尽心竭力守着娘娘，您要保重龙体，切不可再操劳啊！”

　　晏时照半个字也没入耳，守于萧今昭的床边，哑声道：“不，朕要等她醒。”说着，侧头掩唇，闷咳了两声。手中还握着那封信笺，字迹已被泪滴晕得模糊。指尖颤啊颤，泄露了他心中的慌乱与惊恐。

　　众人看在眼里，垂首不再言语。

　　这段日子，他们亲见亲闻，皇帝是如何下令杀了愉郡王，又将萧姝发配至云渡城，将皇后与朝政隔绝开来，切断皇后的羽翼。本以为曾经的帝后情深不过是做戏，如今再瞧，倒是他们想错。为着皇后这一跳，竟将萧姝连夜拦截回京，想来这两日就得回。终究，皇后不死，萧家是不会倒台的。

　　直至雪住风定，宫人又往炉子里添了两回银丝碳，萧今昭总算是悠悠转醒。烛心跳荡中，他的脸明明暗暗，好像一夜苍老了十岁，满面青白，唇上还残留着一抹血痕。

　　“阿昭！”晏时照眼皮一颤，扑身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仿佛是怕她会随时离他而去。隐隐的血腥气萦绕于鼻间。他哽咽着与她不停地说：“阿昭，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整个人都在抖，温热的泪水汹涌地打湿了她的颈窝。萧今昭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错。于晏家，于一个皇帝而言，晏时照并没有错，甚至每一步都是对的，精准的掐在萧家的七寸。是她从一开始就存着反心，以接近他，以接近皇权。现在，又利用自己在他心中的那一分情感，赌上性命，扎在他的最痛处。

　　谁又说得清亏欠二字，彼此拉扯，反倒剪不断理还乱，难舍难分。

　　她与他，好像走在河两岸，彼此相望着一同朝前走，却没有桥梁能彼此相交。所以竭力地走到最后，还是不能并肩。

　　“阿昭，我后悔了…”

　　“我不该，不该与二哥相争…，是不是，我不争，我们就能一直在宁王府里，过我们的日子。”

　　“是我错了…我错了，是我选择错了路…”

　　他想起与二哥的最后一面，他说：“帝王之位多寡寒，二哥，愿你能多顺遂。”

　　彼时他心中只有近在眼前的胜利，蛰伏多年终于出头的快感；然而，这位子坐上去，那望不到头的孤寂，冻脆了骨头，令他每一天都活于煎熬，眼睁睁看着所有感情，皆如流沙逝于掌中。

　　萧今昭缓缓动了动手，犹豫许久，终是轻轻落在了他的后背。

　　后悔，是她与他这种人的大忌。所行的每一步，有得有失，都踏着鲜血而过，感情只会是拖累。

　　“不是跟陛下说了吗。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她艰难地笑了一下，眼泪不自觉地便滑了下来。那是她不能面对的，压在心底的，一丝心软与后悔。

　　正阳宫是真的望不见长宁殿的梨花啊，她不是为了骗他，而是，她也曾数次站在院中，眺望长宁殿的方向，那里是她和他最好的两年时光。只是，他不知道。

　　“可是阿昭。”晏时照抬起头来，冰冷地手指抚摸上她的面颊，翕动着唇，对她说：“我们甚至没有一刻，放下过对彼此的戒备，我怎么甘心。”

　　萧今昭一怔。

　　若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明白走到最后只会尝到苦果，又怎还能放得下戒备。这是无解的死结，谁先心软，谁便会死。她没再说话，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行切断开那千千万万条纠缠上来的思绪。

　　萧姝于三日后抵京，进宫面圣，被封为了散官。

　　晏时照身躯不再挺拔，常常咳嗽。他凝望着跪地接旨的萧姝，没有再提其他，只道：“去正阳宫见见你姐姐吧。”

　　萧姝本想拒绝，怕这一见，来日又将扣到萧家头上一等罪名。

　　晏时照料得她要说什么，挥了挥手，拦住了她的话：“去吧。她，一直很担心你。”

　　萧姝微蹙眉头，拱手一礼：“是。多谢陛下。”

　　萧今昭正斜靠在床头，从奶娘怀中接过孩子。奶娘忧心忡忡地说：“娘娘，小殿下自从落了水，哭都没声了，只有嘶嘶的动静。 ”

　　她心知肚明，望了一眼奶娘，问：“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奶娘嗫嚅着：“大抵是受惊的缘故…”

　　这便是说不出个所以了。

　　萧今昭垂头低声啜泣起来：“都是我不好，可我也是怕，他活着受罪，终有一日会…”说到此处，她噤了声。奶娘会意，也抿住了嘴巴。

　　恰好萧姝到了，宫女进来通传。萧今昭慌忙地擦干净面庞，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随着房门一开一掩，寒风簌簌，潲进一地碎雪。

　　“堂姐！”

　　萧姝阔步而入。本经朝堂诸事磨出了一身沉稳，在姐姐面前却又做回了小孩子。

　　“阿姝。”萧今昭朝她招招手，握住她泛凉的手心，心疼万分：“你瘦了。”

　　萧姝蹲下身来，嗔怪中亦满是心疼：“堂姐还说我呢，才出了月子，怎能如此冒险行事！”

　　萧今昭看着怀中不知世事，却被她利用，毁了继位之路的儿子，抬起眼来，对萧姝道：“权力不会从天而降。无论是你我，还是萧家，以至于全天下的女子，若想活得挺直腰板，就必须撕咬出一条活路，后人才有机会谈及尊严。”

　　“我明白。”萧姝点点头，稍稍压低了些声量，道：“这世道，必须有女子掌权，才能真正的为了女子着想，为女子开辟出一条光明的道路。男子生来与我们处境不同，他们在男子当权下收益得利，更不会愿意真正的分一杯羹与我们。甚至，连残羹冷炙都算不上。所以我懂堂姐，也想明白了，既为萧家人，就必须为了萧家，为了女子们，搏一搏。”

　　“阿姝，我记忆里，总觉得你还是那个，会站在我身边，红着眼睛，需要我做主的小孩。你当真是长大了。”萧今昭欣慰地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只是我有时会想，是不是不该将你卷进来。听说，陛下这次，处死了愉郡王，将你发落去云渡城。”

　　“多亏有堂姐，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陛下刚刚封我做了散官，虽比不得曾经，但总算是今后还能留在京中。”萧姝覆上萧今昭纤瘦的手，骨头的凸起令她不忍。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又显得那样无用，于是问：“接下来，堂姐需要我做什么。”

　　“你先安生一阵子，好好休息。”萧今昭说着，将身子前倾，于她耳畔低语：“陛下已下令钊河改道，将南边的水调去北方，灌溉农田。你不要自己去做，让人在民间一点一点造势即可，然后…，明白了吗？”

　　听罢，萧姝认真点了点头：“是。我明白了。”

　　“嗯。你在正阳宫呆太久也不好，传到那些臣子耳朵里，怕是要弹劾于萧家。回去吧。”萧今昭拍了拍她。

　　萧姝站起身，恭谨一礼，顿了顿，望向小皇子欲言又止。

　　萧今昭知道她想问什么，道：“世人的看法与评价都只是一时的，唯有经历与功绩永世长存。今时今日世人所不能理解的，来时来日，女子能站在阳光下与男子并肩而立，而不再是附属时，无论骂我狠毒也好，赞我举世无双也罢，那终究，是我做到了。”

　　萧姝不再多言，她推开殿门走出去。积雪堆叠，点霜成冰，阳光被遮挡在云层后，努力的，透出了一丝微薄的光亮。

　　时代的洪流中，多少女子的声音被掩埋，冥婚、殉葬、礼教三纲、三寸金莲。在男子的手中，她们只是被随意买卖的物件，和生儿子的工具。

　　所以女子要往前走，必须要不停地往前走，赌上所有，不惜一切，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