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死对头亡命天涯》无色无味

26、无有无忧 26

　　农族和艺族人只觉得在戏台下的半日如同一梦，醒来时心底竟满是说不出的心酸苦楚。

　　他们想起梦中得知的无忧城真相，争权夺势时一一死去的张风怡、顾真人、张望和许开宗，自己追着道人们扭打斥骂，还有所有人因莫寻唤起的地龙而丧了命。

　　不停报仇的一幕太惨烈了，他们想起自己为报仇杀红了眼，不惜拼上全家性命。断手断脚不算什么，但失去的家人，该如何让他们活过来？

　　幸好，那只是一场梦。

　　梦醒了，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农族和艺族人的心澄澈起来，纷纷走出家门，往戏台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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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台下，莫寻捏着一只盈盈烁烁的小石子，凑到眼前努力往里看。

　　生死兽捧着一缕飘飘渺渺的魂魄，双手不停施展法术，似乎正在修复这断成两截的精魂。余光瞥见莫寻瞧成了个斗鸡眼，它忍不住哈哈大笑：“干嘛呢？”

　　“张望他们的精魂就留在里面了？我怎么看不见？”

　　“你在星河梦之外，又没有要入梦的意思，它对你来说就是个小石头，当然他娘的看不见了。”

　　莫寻没好气道：“哎哎，说话注意点，你应该说‘非常感谢莫寻为我想出如此绝妙的计策，既解决了无忧城里的大恶人许开宗他们，又让城民们清醒过来，满足了我的小小心愿。’”

　　“呸！”生死兽嘴巴一歪。“恶心死老子了！呸呸呸！”

　　莫寻得意笑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小喜肯定会谢我的，是不是呀小喜？”

　　她怀中的小翠鸟用力点头，翅膀动了动，似乎想飞上几圈，但苦于被铁钉洞穿的地方裹了厚实的细布，只得作罢。

　　“对了，当初不是说好你上山让道人们入梦，段先生去找农族和艺族，半柱香便回来，可是为什么你们来得那么晚？我一个人对付张风怡，说得口干舌燥的，把算卦都拿出来了，居然还没等到你们。”

　　段霖束手道：“你入梦后，我想起那时去顾真人房中寻找《无相音秘册》时，闻到过一些脂粉味，但却与张风怡所用的不同。我猜顾真人应该还有别的妻妾，就让生死兽留意了一下。”

　　“我知道了，怪不得后来我们在顾真人议事堂里的时候，兔子非要出梦看看，还说什么顾真人有不少女人，我还以为它是觉得梦中无聊，想出去偷懒。”

　　“你他娘的才偷懒！”生死兽气得跳起来，修复精魂的手却没停。“老子为了这场梦能做个圆满，跑上跑下，忙里忙外，还费劲心思把杜无烟和她儿子安置在一处稳妥的地方。早知道你这娘们肚子里冒这样的坏水，老子早不干了！”

　　“只是一些善意的小推测，合情合理的，哪里就算得上坏水了。”莫寻嘿嘿一笑。“所以顾真人的私妾们真的藏在他的议事堂后？”

　　“爷爷的，他在议事堂后面藏了一个虚境，偷偷养了九个妾，还生了一堆小崽子。

　　老子进去后就问那些姑娘，她们说自己十几岁时突然生了大病，家里人都以为她们死了，就给埋到山脚下。

　　后来顾真人把她们挖出来救活，跟她们说全城人都他娘的病了，要藏在虚境里才能活。”

　　莫寻听得撇嘴：“这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肯定是顾真人早就瞧上了这些姑娘，故意下了药，让她们假死，然后装成救命恩人，好让她们以身相许。”

　　“你这娘们偶尔还是有点脑子的。”

　　生死兽满意地看着手中那个被修复好的精魂，扭头发现段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站着，蹦过去平地弹起，扬起毛爪，对准他的后背就是一下：

　　“年纪轻轻的，一天天他娘的心事那么重！”

　　段霖被拍得一惊，转身望见生死兽和莫寻正站在那里哈哈大笑，没有半点打扰自己沉思的歉意。他本以为自己会有些不快，但不知怎的，心底里的忧虑竟疏散了不少。

　　“段先生，想什么呢？”莫寻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我在想，当年的元昭朝是谁灭的。”

　　莫寻一愣：“不是济朝吗？”

　　段霖摇头：“济朝是在得了元昭帝的死讯后，才从海域而来，攻入元昭疆土的。”

　　“那就是说，有人在元昭朝里搅局，后来被济朝渔翁得利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段霖沉声道。“但眼下没有足够的证据。”

　　莫寻心生疑惑：“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件事上去？在梦境中受什么刺激了？”

　　“张望、许开宗和顾真人的法术都是三百年前学的，如果我没有猜错，教授他们的应该是同一人。但是我想不明白，那人为何要这么做。”

　　莫寻越发糊涂了：“可能就是一个游方之士，觉得他们三个有点底子，就传了个法术。这跟元昭朝覆灭也没什么关系啊。”

　　她顿了顿，脑子一转：“难道你怀疑，那个传授他们法术的人，就是搅动元昭朝覆灭的罪魁祸首？”

　　“眼下只是推测。”段霖神色落寞。

　　莫寻望着他，想起昨日下山时他和生死兽的对话，突然明白了什么：“段先生，你留下来的真实目的，其实是想找到无相音和覆灭元昭朝之间的联系吧？

　　都三百年了，无忧城里的人早就把元昭忘光了，你为什么会关心这个？

　　我看你跟我年龄差不多，元昭覆灭的时候，你多半只是个娃娃，按理说应该什么都不记得才对，但你却……”

　　莫寻上下打量他一眼，凑上前道：“你是元昭皇族后人吧？”

　　说完她却连连摇头：“不对不对，你说你也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么就是……你怀疑自己是元昭皇族后人，于是就想查清楚。对，一定是这样……”

　　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煞有其事地推测着自己的身份，试图猜出自己心中的疑虑，段霖一时有些无言。

　　其实她并没有说中自己心中所虑之事，如今虽与她一同上路，但等出了陆域，他们终将会是陌路。

　　段霖心中默默一叹，暗忖与她维持面上的和平即可，不必把心事尽数说与她听。

　　就让她以为自己猜对了吧，也不是一件坏事。

　　“……你放心吧，既然我们一起去桃源，将来说不定还要做个邻居，我肯定会帮你查清楚你到底是谁，不让你到了桃源还是个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杀……额，人。”

　　莫寻絮絮叨叨地说着，抬眼瞥见段霖没有反对的意思，当即安心不少。

　　她自然没有那么好心要帮他查清身份，不过是为了自保。

　　其实目下的情形对她并不有利。

　　段霖对她了如指掌，甚至连她曾被下过毒都一清二楚，而她却对段霖一无所知。

　　眼下他们二人虽然达成了同盟，但照段霖这个出手狠辣的性子，万一某天得罪了他，半夜被他一掌拍成个断手断脚，到时候就算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了自己。

　　靠人不如靠己，若是能捏住他的把柄，关键时刻拿出来威胁一二，自己这一路的东行才算得上是安全无虞。

　　生死兽斜着眼听他们说了半晌，越发觉得可笑：“什么元昭皇族后人，爷爷的现在哪里有什么元昭朝！”

　　莫寻不爽：“兔子你说什么呢！段先生想知道自己是谁怎么了！”

　　“说你傻你还真认。”生死兽呸了一声。“你们两个，是不是嫌命太长？自己到底是谁就那么重要？能吃能睡能好好活着不就行了，非要他娘的搞清楚？”

　　它上前踢了莫寻一脚：“过了陆域中部的深渊，往南就是济朝疆土。要是真查出段霖是他娘的什么元昭皇族后人，你是准备把我们都往死里送？”

　　“隐瞒身份不就好了，又没有人逼你大肆宣扬……”莫寻白它一眼，转头却对段霖笑得很是欢快：“段先生你说是吧？”

　　段霖看她一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哎算了算了！”生死兽没好气地甩甩衣袖。“爱查不查，要是有人抓你们，到时候别怪老子第一个跑路！”

　　它回身看向戏台的另一边，发现那里涌过来老大一群人，抖了抖肩膀对莫寻道：“看看，他们这些人，两条腿都是他娘白长的，等半天才来。”

　　“他们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梦，总得缓缓。”

　　说话间，人群到了他们面前，打头的农族老人放下拐杖就要跪下磕头，莫寻连忙扶住他：“不用行这么大的礼，感谢的话也免了。我们年纪小，实在受不住。”

　　“段夫人如此心善，帮我们这些愚笨之人解开城中真相，倒叫我们羞愧难当。”老人抬手拭泪。“段夫人有所不知，三百年前，许开宗曾对无忧城有驻守之功。

　　虽然并没有真的打过什么仗，但他当年为保城中安稳，日夜不眠，独自守在南城门外的亭子里整整半月，手中握着的，不过一把祖上传下来的长枪。

　　虽说守城军都听他号令，可仔细想想，若是济朝大军真的攻到城下，就凭这区区几百上千的兵，如何抵挡得住？他那时已抱着必死的心了。”

　　莫寻一叹：“原来许开宗也曾是个英雄。”

　　“正因如此，我们才推他做了掌管，本以为他会一心庇护我们，谁知当年抵御外侮的兵，最后竟成了伸向城中人的刀。”

　　老人的一番话听得在场众人掩面叹息，许多农族和艺族的年轻人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往事，如今得知，更觉唏嘘。

　　莫寻摊开手掌，露出发光的石子：“老先生，这是星河梦，许开宗他们在梦境中死了，精魂就被永远困在了里面。

　　张望的儿子张成平自愿留在里面守着，我想你们不如就当自己已经报了仇。至于天临阁中的道人，若你们想报仇就尽管去，但只能是一次，无论输赢，都算了结了恩怨，以后互相之间再不寻仇。你看如何？”

　　老人点头不已：“便如此吧，为了仇恨伤了自己和家人，实在不值当。”

　　“既然老先生同意，那我就再多一句嘴。城中别再分什么三族了，干脆就跟从前一样，大家平等相处，每十年选一批新的掌管，分管各种事务。凡是担任过的，五代之内不可再次担任。”

　　老人笑道：“我们被管了三百年，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就按段夫人说的做吧。”

　　他挥了挥手，一名少年抱着一盏烛滚灯上前：“段先生，段夫人，东行多歧路，无忧城无以相送，唯有这烛滚灯还算拿得出手，还请莫要推辞。”

　　没等莫寻开口，生死兽便满脸笑意地跳起来，一把夺过：“送得好！老子瞧上这灯很久了！”

　　它双爪一动，烛滚灯当即缩成巴掌大，进了它的乾坤袖。

　　莫寻连忙给四周吃惊的人群送上一个和善的笑：“抱歉抱歉，这兔子野惯了，实在欠管教。烛滚灯我们就收下了，多谢馈赠。”

　　生死兽朝人群看了一会，忽地走到一名哀哀抹泪的老妇面前，递上一个精魂：“你孙子没死。”

　　老妇呆呆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那团浮动的精魂：“阿、阿鸣？”

　　“快点拿回去送进你孙子的肉身，晚了就不好说了。”说完，生死兽扭头就走。

　　老妇慌忙接住精魂，连谢也忘了，跌跌撞撞地往家奔去。

　　众人见了这一幕，心中又是一番感慨。

　　领头的老人回过头，见段霖站在一旁一声不吭，便朝他作了一揖：“段先生可是还在气我们识人不清？”

　　莫寻赶紧道：“段大哥他一向话少，为人却最是大度。老人家不必挂怀。”

　　她赶紧拉了拉段霖：“说句话呀！”

　　“不必挂怀。”

　　老人终于放了心，领着众人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将他们送出南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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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无忧城，莫寻一行人顶着晨曦往山谷顶端攀登。

　　气喘吁吁地爬了一会，莫寻忽然听见生死兽道：“小喜受伤的时候，老子还以为，你不会管。”

　　“怎么可能，”莫寻笑着摇头。“我原来不想介入无忧城里的事，是因为我们只是过路人。再加上城民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毕竟没有什么生命危险，我们犯不着搅进去。后来张风怡对小喜出手，我要是再不管，还是个人吗？”

　　生死兽顿了顿又道：“老子也没想到，后来你居然不让他们和道人狗咬狗，而是选择跟他们同归于尽。”

　　莫寻有些惊讶：“这是夸奖么？哎，其实我不是觉得报仇不对，只是想先让他们见一见报仇到失去理智后的惨状，仔细想想这样的结果是否能接受，如果回到当初，他们是不是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生死兽摇头叹气：“可惜了老子的星河梦，就这么被你送人了。当年元昭的鸣风军所向披靡，靠的就是像星河梦这样厉害的法器。后来这军队也不知道被济朝弄去哪里了，老子想再收一颗也不能了。”

　　莫寻一笑：“法器么，总要用得其所。”

　　走在一旁的段霖听了许久，此刻才微微叹道：“其实这星河梦是让入梦之人永世不醒，而你却用它让无忧城民醒来。我记得你说过，醒了未必就会更好，如今看来，倒也不差。”

　　“那是因为我够聪明，选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办法。”

　　此言一出，生死兽顿时送她一个白眼，段霖的脸色也僵了一僵。

　　莫寻当即甩开胳膊，给了他们一人一记温柔的飘飘拳：“开个小玩笑嘛，你们真是……无趣！”

　　生死兽张牙舞爪起来，毛腿一蹬就要踢她，段霖挡在他们中间：“快走吧，不知道关山越什么时候会追来。”

　　莫寻连忙把喜忧鸟往怀里藏了藏，小跑两步跟上段霖。

　　生死兽在她身边沉默地走了一会，突然问道：“你教给城中人的法子，能保他们千万年安稳么？”

　　“当然不能。”莫寻摇头。“等过个几十年、几百年，无忧城里一定会出现第二个许开宗，第二个顾真人，第二个张望。

　　可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让城民们自己挣扎去吧。说不定将来也会出现像我们一样的过客，进入城中，介入他们的世界，给这片天地换一个活法。

　　世间万事就是这般回环往复，我们能改变的，不过只有一息一瞬。”

　　莫寻转身看着朝阳下的无忧城，斑驳古旧的城门旁，灼灼的杏花盛放如茵。

　　她伸手接住一片随风而来的花瓣，不等握在掌心，轻风又起，将它送入天际。

　　春日，会离开。

　　但更会再次到来。

　　-第一卷 无有无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