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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无有无忧 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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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你怎么来了!”
莫寻被呼喊声拉回现实。
孩子们已将那艘大船拉上了岸,领头的少年正满脸笑意地冲张望招手,下一息便小跑着到了他面前。
“段夫人,这是犬子张成平,今日衣冠不整,让你见笑了。”张望道。
莫寻连忙摆手:“张公子小小年纪就有拉动巨船的本事,无忧城里真是藏龙卧虎。”
张望神色骄傲地谦虚两句,轻拍儿子的肩膀道:“成平,这位是从青晟来的段夫人,她和她夫君一起暂居城中几日,快行礼。”
张成平整了整身上的破衫,恭敬地朝她作了一揖。
他的身形高大壮实,但下巴连胡子都没有。莫寻见他肩头的麻布衫虽然破了洞,却不像其他孩子一样渗出血迹。
“张先生,我看拉船这活好像挺重的,小公子年纪不大,受得住吗?”
“刚开始的时候自然是受不住的,”张望摇头一笑,语气里却没有一丝心疼。“不过这孩子争气,硬是咬牙坚持下来了。他拉了快七十年的船,生了厚茧,我也便不担心了。只是他这活再有三十年就要结束了,也不知可否有幸得遇天机。”
莫寻听得心底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跟着点头叹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正坐在岸边休息的孩子。
他们天真的笑语裹着身上醒目的血痕,朝她阵阵袭来,下一息便刺痛双眼。
她忍不住侧过身去,看见张望脸上自豪无比的神情,低了头不再言语。
每一个城邦都有独特的生存法则,既然无忧城人自己都以此为傲,心甘情愿让孩子受苦受罪,她一个外邦人又有什么好说的。
张望嘱咐了儿子两句,让他赶紧回去留意船上还没做完的活计,转身指着河边的戏台对莫寻道:“无忧宴就设在此处,听说今晚临时安排了一出戏文,但我要照顾家母,来不了了。”
他满脸可惜地叹了口气,带着莫寻回到农舍前,见她进了院子方才离开。
莫寻低着头推开房门,刚进去便带倒了一张矮凳,惊得生死兽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它正想大喷特喷,转头瞧见莫寻耷拉的眉眼,忍了忍道:“你这……出去被人骂了一顿?”
莫寻不答,余光瞥见段霖正端坐上方,摆了老大的架势喝茶,便径直走过去,把带回来的烧饼放在桌案上,解下沧浪刀扔在一边,左手拿起那只为了凑足一对而空摆着的茶盏,右手提了茶壶,倒了一杯仰头喝下。
段霖见她一声不吭,只一味闷头喝茶,心下摸不准她出去后到底遇上了什么。
见那烧饼在桌上躺着,香味若有似无的,他伸手碰了碰,发现这饼已然凉透。他思忖片刻,食指轻点,烧饼很快热腾起来。
“先用饭。”他把饼递给莫寻。
莫寻仍旧不说话,只是接过来大口咬着。直到将那饼吃得连渣也不剩,她才叹着气走到生死兽面前,伸手将它靠着的两张软垫抽走一张,摆在自己落坐的椅子上。
“这个无忧城……唉,我们快点拿到清风酒走人吧。”
生死兽也不恼她把软垫拿走的事,撇嘴道:“不就是出去吃个饭么,怎么打蔫了?”
莫寻把自己在河边见到孩子们拉船做苦力的事细细一说,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许久,段霖才缓缓开口:“看来《域典》所记之事并不完整。”
莫寻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心想难道你关心的就只有这个?
“这些孩子是自愿的?”生死兽眉头紧皱。
“是,看张望的样子,他们的父母也都愿意。毕竟这么做可以获得修习高深法术的天机,说不定还能从农族变成道人。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们肯定会去试。”莫寻道。
生死兽不置可否,毛腿往椅把上一搭:“屁个天机!他们要他娘的自讨苦吃,老子才不管!”
莫寻见它一脸的愤愤不平,跟那句“老子才不管”很是违和,顿了顿,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话锋一转道:“今天晚上有无忧宴,我想去看看热闹……”
“我也去。”段霖突然开口。
莫寻一下子坐直,心中大叫“我告诉你们这个,可不是想邀请你们跟我一起去啊”。
没等她说出阻止的话,段霖便继续道:“无忧宴上观者如云,应该能打听出清风酒被如何看管。”
莫寻瞬间哑然。
这话说的,她确实也没法反驳,只能到时候再找机会脱身寻人了。
“好吧,那就一起去。”
她起身走出屋子。
天色昏暗,院子里的烛滚灯已悬空亮起,照得这一方小小天地明如白昼。
段霖和生死兽也跟着来到院中,催起一丝灵力注入两只烛滚灯中,那灯立即凌空滚动起来,随着他们目光所落的方向起起伏伏。
生死兽二话不说,迈动短腿出了院子,带走了一只烛滚灯,喜忧鸟落在它肩上一起离开。
莫寻见状,两手一摊:“我催动不了修灵,怎么办?”
“跟上。”
段霖的烛滚灯落在她前方,慢慢向前浮动,和生死兽的那盏光晕连成一片。莫寻赶紧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走了一会,她微微撇过头,发现烛滚灯虽然明亮,但却始终照着自己前方的道路,而她背后的光亮却不过半人身位,也不知走在她后面的段霖是怎么在黑暗中前行的。
——这一定是为了让我放下戒心使出的苦肉计!
她默默肯定了这个猜测。
——不过……看在你为我照明的份上,暂且不计较你把我打吐血的事。
她定了定神,告诫自己绝不可被段霖的小恩小惠轻易打动。
越往河边去,带着烛滚灯匆匆行路的城民越多,莫寻他们跟上前行之人,汇入人群的光亮中靠近戏台,被当作贵客带到前排的座位上。
才坐下,莫寻就感受到周围炽热的吃瓜目光。很快,议论他们这对“夫妻”的私语声四起,她只好装出一副什么也听不见的模样,硬着头皮跟段霖尴尬地对坐。
“陈兄,你耳听八方,可知今夜为何突然要演《徐制台千里赴援》?”
身后那桌的看客突然转了个话题,莫寻微微侧头,仔细听着他们的一问一答。
“说实话我也不知。这出戏虽然是五十年前才排出来,多少能算是个‘新戏’,但不知怎么回事,极少上演。”
“会不会是因为,这故事本自青晟三百年前派到元昭的三千精锐?”
“哎呀,你这么说倒是提醒我了!段家夫妇可不就是从青晟来的么!想必今晚这出戏是专门为了招待他俩才临时加的吧。”
“定是如此!”
莫寻听得有些迷糊。
三百年前原主差不多刚刚出生,从记事起就没有父母照顾,一直在盗贼窝里长大,后来修灵日渐强大,就自立山头单打独斗了。
盗贼们关心的只有银钱搬运事业,只知道摸清哪家哪户富得流油,对其他事一概不顾。偶尔发个疯提起青晟君来,嘴里也没有半句好话。
莫寻虽然知道陆域不能去,却不晓得为何不能,更对曾经的“三千精锐”一无所知。
她本想再细听听,但那两人却遗忘了他们本该八卦到底的初心,才起了个头就没了下文,只顾着“毕毕剥剥”地嗑瓜子、碎核桃。
她在心底唉声叹气了一阵,双眼百无聊赖地乱瞥,忽地看见段霖脸色深沉,似乎也听到了那两人的对话,此刻正在思考着什么。
“你知道青晟三百年前派出过三千精锐的事?”她忍不住问道。
段霖回过神:“听过一些,但不多。当年陆域之东为元昭朝,之西则是青晟朝。三百年前,元昭帝突然被害,此后东域陷入混乱,城邦各自为政。
元昭军还在时,曾遣人请求青晟帝出兵相帮,青晟帝便派了三千精锐赶赴东域,个个都是修灵奇高之人。可惜最后无一生还。”
“三千人全都没了?”莫寻吃惊不小。
段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具体我也不知。不过,就算他们中还有人活着,恐怕也有不得已的理由没法回来吧。
锻造修灵何其艰苦,能出一个已非常难得,更别说三千人了。这场赴援让青晟朝损失惨重,此后便闭了疆域,下了不准踏入陆域,也不准提起此事的禁令。”
莫寻恍然大悟。
原来青晟人不准进入陆域的规定是这么来的,那些盗贼也真是,这么重要的历史也不跟她说说,到头来反而要段霖这个外朝人来给自己普及。
“你一个青晟人,居然没听说过这个?”生死兽冷不丁插了句嘴。
果然,嘲笑永远不会缺席,只是来得晚一些而已。
莫寻无奈到理不直气也壮:“我一个盗匪,没读过史书不行吗!”
“我在青晟时读过几部私家撰写的秘史,其中一本名曰《国史考异》,正是三百年前所写,字句颇佳,便花了些时日背下来。若你想知道当时发生之事,得空我可以默下来给你。”
莫寻一愣,没想到段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见他一脸诚恳,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更是有些发懵。
许久,她才低头嘟囔了一句“我就是跟兔子斗斗嘴,逞个口舌之快,怎么你还认真起来了”。
生死兽闻言红眼一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兔子?!”
话音刚落,沉在地面烛滚灯暗了一大半,戏台上却灯火骤明,莫寻连忙打了个哈哈:“你听错了……呀!开演了开演了,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