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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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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隆冬,深宫朱红院墙上覆满霜雪,一只小雀儿停留在顶上整理整理羽毛,很快扑棱着翅膀飞起,引得一小团雪簌簌落下,砸到院墙下的温织织脸上。
“二……”知月一顿,艰涩改口唤:“娘娘。”
她掏出块锦帕轻轻为温织织擦去雪团,看着那张粉妆玉琢的娇颜,她心中苦涩难言。
自那日封后圣旨至今,也不过短短三日,端看史上有哪位皇后嫁得如此匆忙?
知月实在替自家二姑娘委屈,可将军和大公子已离京,她一个奴婢什么也做不了。
温织织对她抿唇笑了笑,示意她无需担忧。而后侧首,在满目雪白中,视线下意识落到那抹艳色上。
那人身量极高,绯衣大氅裹在雪青锦衣外,腰间革带嵌玉折射出森然寒光。
她的脸颊被冻得发红,视线稍抬,对上那双宛如冷玉的漆眸,阴晦瞳孔里仿佛蕴着寒光。
卫珩纤长的眼睫懒散半垂着,在眼睑投下一片浓重的阴翳。
这是温织织第二次见到卫珩。
她心尖颤了一颤,惶惶移开眼,看向旁侧身着明黄龙袍的天子。
温织织抿着唇,强忍住心下不适,垂首福身轻唤:“陛下,外边冷,不若到殿里头歇歇?”
宗元帝今夜饮了许多酒,眼珠子浑浊迷离,脑袋阵阵发疼发胀,撑着模糊视野居高临下地注视她。
他的身躯摇摇晃晃,忽然拂开旁边搀扶的宫侍,携满身酒气缓步上前,抬手掐住她莹白下颌,重重摩挲了两下。
直到起了红印,他才收回手,蓦地冷笑:“皇后还是好好调养身子,朕不想下次还来得这般不凑巧。”
语毕一甩手,头也不回乘上龙辇。
卫珩悠然跟在皇帝后侧,勾着若有似无的浅笑。路过一簇萎靡茶花时,他伸玉白指节漫不经心拂过,将其碾碎。
再慢悠悠拿出雪帕,仔细拭去指尖上沾染的汁水,转眼洁净如初。
温织织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他掌下抖落的花瓣,直到娇艳色泽被埋没在雪层底下,彻底不见踪影。
雪粒打着旋儿飘落到温织织脸上,透着沁骨的凉意。
殿里众多宫侍注目下,她却弯了弯唇,轻轻搭着知月的小臂,慢吞吞回到寝殿。
值守的宫婢迎上来,温织织挥退她们,只留下知月跟在身边。
紫檀雕花木门阖上的一刻,几乎绣在脸上的温婉笑容立时淡下,温织织脸色苍白地抿唇,心里生出几分后怕。
“去备水。”她细软的嗓音微颤,跌坐在床榻边。
知月瞧着心疼,却也只能应声退下,转身阖上门时,才沮丧地叹了口气。
盥洗室。
温织织手心掬一捧清水,用力搓洗被皇帝碰过的下颌,肌肤都被揉搓成绯色,疼得她杏眼蓄满泪,却仍没有停下,心里泛着阵阵恶心。
大腿内侧的刀伤传来刺痛,那是她自己割的,为的就是方才谎称来了月事,那股浅淡血腥味能瞒过皇帝。
如今进了这深宫里头,她才知晓,那把龙椅上坐着的不过是个空壳子,真正在背后搅弄风云的,是那位奸险阴戾的司礼监掌印,卫珩。
想到皑皑雪地里的那抹赭色,温织织四肢百骸遍生寒意。
她那日改变主意,实则是在赌,赌她能做一次预知梦,便会有第二次,既然她提前知晓结局,那就拼尽全力也要避开。
当然,也是为了不连累到阿爹阿兄。
重新披上外衫,温织织绕过山水屏风走了出去,一抬眼遂见知月怀里抱着只小狸奴,正费力挣扎着要逃开。
这是阿兄离京前,特意送她的。
“我来吧。”她莞尔,伸手接过淘气的小狸奴,透过窗牖瞧了瞧天色,“带团团出去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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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月初升,知月捧着披风快步向前,语气无奈:“娘娘,您又不讲道理。”
早早溜走的温织织只好抱着团团停下,低头看着知月给她系上披风带子,不由轻声嘟囔:“我都是皇后了,还要讲什么道理。”
知月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不怕她,还要念叨:“夜里风寒,娘娘身子骨弱,哪能穿这么单薄……”
说着说着,她渐渐消音,惊惧地看向前方侧立的绯色身影。
温织织也愣住了,抚摸团团的动作不自觉停下。
那人负手立在廊下,半张脸笼在阴影里,露出的下颌是近乎病态的苍白,唇却极红,牵出寡淡的笑。
似乎是听见她这边的动静,卫珩不紧不慢地侧过身来,依旧是那身赭衣玉带,在这徐徐夜风里,拖曳出一截逶迤弧度。
这会儿卫珩彻底逆着月光,五官轮廓都陷在阴影里辨不清晰。
温织织眨了眨干涩的眼,思及他昭著的凶名,以及她命令他擦鞋的事,背脊蓦地僵住。
怎么这般倒霉啊……
想到他方才指间碾碎的花瓣,温织织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想带着知月绕行离开。
却未曾料到,怀里的团团像是不满许久未得到抚摸,趁她注意力不在它身上,稍稍一挣就跃了出去,四条小短腿吭哧吭哧,眨眼到了廊下。
温织织霎时惊得瞪圆了杏眸,眼睁睁见那只罪恶的爪爪触到绯衣下摆,留下几根纤长白毛,刺眼极了。
它甚至还伸出小指甲,勾起了锦缎上的金丝。
完了。
温织织面色苍白地想,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这要是换个人她还能打发了去,怎么偏生是卫珩啊……
温织织无措地抿唇,努力睁大眼望着游廊下的颀长身影,手指颤颤揪紧了袖摆,心虚到恨不能掉头就走。
夜色笼罩下的皇宫清寂,银洁月华倾泻而下,拉扯出朦胧的薄纱,横在两人之间。
卫珩散漫耷拉下眼皮,唇边勾着阴恻恻的笑,慢条斯理地掸了掸长袍。
几根猫毛飘忽着转了几个圈落地。
盘在脚底的团团喵呜一声,紧跟着它后脖颈猝然被一只修长匀称的大手箍住,提溜到半空。
团团恃宠横行霸道惯了,喉咙里凶巴巴溢出低吼。
卫珩饶有兴致观赏半晌,却见它翻来覆去都是这个样,秾丽眉眼间很快染上厌倦,手里力道稍重。
温织织听见团团骤然发出一声嘶叫,心脏也宛如被他攥在手里。她目光畏怯,却一错不错地定在卫珩身上。
知月一见她这样就暗道不好,生怕她因为团团是兄长送的,便不顾一切也要护它安危。
知月想到有关掌印的骇人传闻,忍不住低声劝:“娘娘,要不算了?那是掌印啊……”
落到他手里,莫说死不死,能留个全尸都算祖上积德了。
温织织也知这么个道理,但团团……是阿兄送她的,即便才养了三天,那也是相处出了感情。
她的双脚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桎梏住,半分挪动不得。
游廊下,卫珩漫不经心抬眼,瞧了瞧小皇后的神情,玉洁修长的手指微动,似不经意又捏了下团团后颈。
“喵呜!”
温织织顿时心疼得不行,再顾不得那么多,强自镇定下来,迈开微颤的腿,往游廊去。
短短一段石子路,打好的腹稿已经在她心里碾转了几遍。
还剩十数步的距离,半晌伫立不动的卫珩却悠悠抬首,不知如何想的,忽然缓步向她踱来。
温织织惊得顿住脚步,僵立在原地,适才准备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脑袋里一片空白。
四周阒寂,卫珩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每行一步,浮动的阴影就从他脸上褪去一分。
直至他停下,她才看清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不染纤尘得恍似谪仙。
世人皆知掌印太监卫珩狠戾残虐,从未有人敢直视这位权势滔天的奸宦,故而极少人知他生得一副皎皎明月的天人之姿。
即便知晓,也洗不去他满身的罪恶。
温织织早在之前就看过他的容貌,只一眼,她就心惊胆战垂下视线,不敢多瞧,甚至都没看清他的神情,目光顺着落到他修洁指间的团团身上。
团团委屈巴拉对她喵了一声,先前膨胀的气焰早已偃旗息鼓,可怜巴巴缩在掌印的手下。
卫珩像是无知无觉,薄而窄的眼皮半覆,垂目睥着小皇后。
她窈窕立在月下,长睫莹润,纤弱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发颤。
银洁月华铺洒满地,仿佛在她身上镀了一层薄光,衬得那乌黑发顶毛茸茸的。
卫珩不紧不慢往前迈了一步,把小皇后严严实实罩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头圈占领地的恶犬。
把小狸奴往前递了递,卫珩平和的嗓音无波无澜:“娘娘金安。”
他口中说着问安的话,挺直的脊梁却没有丝毫要弯折的意思。
不过这副模样,倒像是全然不在意上次的事。
温织织心跳如雷,伸出发白的手指赶紧抱过团团,颤抖的指尖抚着它的小脑袋。
暗暗做足了心理准备,她才抬眼,猝不及防对上他垂下的视线。
那双漆色的瞳孔里辨不出一丝情绪,仿佛是月光也不愿眷顾的阴暗深渊。
卫珩慢条斯理伸出手臂,置于小皇后身前,轻笑:“夜深了,咱家送娘娘回宫。”
温织织不敢置信地瞪圆眼,惶恐得连连摇头,嘴唇翕张,艰涩地挤出一个字:“不、不……”必。
“娘娘。”卫珩淡声打断她,递出的手臂仍稳稳停在她面前。
温织织破碎的嗓音渐渐消匿在夜风里,她可怜巴巴抿着唇角,揪紧袖摆欲哭无泪。
她到底只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见无力改变,干脆眼一闭心一横,英勇就义般虚虚搭上那条结实的手臂。
冰冷的体温透过衣衫,从她手心钻进五脏六腑。
饶是她穿得厚重,也忍不住一阵颤栗。
卫珩不急不缓迈步往前,垂目瞥见小皇后慷慨赴死般的神情,漫不经心勾了勾唇角。
夜幕低垂,浓云尽散。
朦胧月光氤氲出一层缱绻旖旎的薄纱。
游廊用作挡风的竹帘旁,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李太监遥遥望着那两道相携远去的身影,想到自己曾见过的几张掌印亲笔作下的美人画,那画上娇艳的容貌与皇后娘娘别无二致。
掌印何苦呢……
李太监笑眯眯的,双手揣在袖兜里。
把娘娘吓着了,掌印自个儿还不是要放下身段,眼巴巴凑上去哄。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