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印追妻日常》二月安七

2、第二章

　　温织织是被吓醒的。

　　她呆呆地拥被而坐，旁边是满脸焦急的知月，嘴唇开开合合，约莫是在说些关心询问她的话。

　　但此时的温织织无暇顾及，她满脑子都是最后卫珩阴鸷晦暗的神情，甚至都没敢去看那人的眼睛，心中还残存着无以言说的恐惧感。

　　“二姑娘，二姑娘？”知月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剧烈的心跳声几乎掩盖了所有，温织织恍了下神，这才慢吞吞向她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脱离了这场荒诞的噩梦，温织织终于有精力去思索这其中的细节。

　　她从未与卫珩见过面，对他的长相一无所知，为何在梦中她无比确信那人就是卫珩？且宗元帝励精图治，在民间声望极高，如何会是梦中那幅萎靡不振的模样？

　　果然梦就是梦，与现实一点也不贴合。

　　温织织安慰着自己，还给梦中卫珩向皇帝提她这事找了个理由。

　　毕竟是她的梦，就算两者没关系也得硬把她扯进来，这很合情合理。

　　这般想着，温织织彻底松了口气，只是这梦太过诡异，到底是在她心底扎了根刺。

　　因而定远侯府的下人们都发现，二姑娘已经接连几日闷闷不乐了，这不由让大家都提心吊胆起来，生怕是自己哪里没伺候好。

　　下人们的想法温织织自是不知，她这几日都在关注宫中情形，然而期间宫里一切正常，并没有传出半点有关皇帝荒废朝政的流言，与此同时，宫宴也在筹备中了。

　　冬至前夜，漫天的霜雪覆盖了京师的每条街巷，这般凛寒的天气，早已不适合温织织出府了。

　　她屋里地龙烧得很旺，还格外放了几盆炭火，这些都是定远侯离京前特意交代好的。安神香丝丝缕缕缭绕在床幔间，温织织蜷着身子缩在被窝里，呼吸很快均匀绵长。

　　偌大的府邸外，霜白的雪铺了满地，不远处忽有策辔之音传来，守夜的小厮揉了揉眼睛，瞧见长街的尽头出现一队人影，疾驰骏马奔来。

　　马蹄没入雪层响起沙沙声，转眼便至侯府大门前。

　　“将军！大公子……”小厮的声音难掩激奋。

　　温荣晋为了能尽早回到京师，带着一队人昼夜不歇地赶路，现下还穿着一身沉重冷硬的铠甲，可知这一路有多难熬。

　　“织织呢？”他眼底泛着青黑，但一想到自己日思夜念的幺女，那双黝黑的眸子都闪着微芒。

　　见父亲这副着急的模样，温长渡只好无奈地笑笑，提醒他：“这个时辰织织应该已经睡着了。”

　　小厮闻言立即道：“天冷了，知月说这段时日二姑娘瞧着心情不佳，不到戌时便睡了。”

　　心情不佳？
　　战场上身负致命重伤也能面不改色提剑杀敌的两个大男人，听到这句话却霎时拧起了眉，无奈从小厮口中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他们只能怀着满腹忧绪各自回屋。

　　于是翌日天刚蒙蒙亮，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温织织，就被知月连哄带骗地拖到了铜镜前，开始梳妆打扮。

　　今日宫中设办宴席，温织织作为侯府嫡女定不能失了体面，因此她并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直到知月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正昏昏欲睡的小娘子倏地抬起脑袋，瞪圆双眸从铜镜里眼巴巴望着知月，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眼下也没必要隐瞒，知月便直说了：“昨夜将军和大公子回府了。”

　　话音坠地，屋里安静了几秒，紧接着知月眼疾手快，按住了急匆匆想要起身的温织织。

　　“今日迟早会见到的，二姑娘何必急于一时？”

　　温织织只好按捺住自己，看着知月动作灵巧地给她挽发，实际心思早已不在这里。

　　一个时辰后，天光大亮，温织织既紧张又期待地绞着袖角，快要行至前厅时，步子逐渐缓了下来。

　　她今日穿着海棠色袄裙，往侯府繁茂的园林里一站，便宛如一朵开得极艳的娇花，生动又美好。

　　前厅两个男人忧心了一整晚，手里的茶盏端起又放下，一口也没喝。

　　两人视线时不时往外扫去，温织织出现的第一时间，温荣晋和温长渡同时起身，大步流星到她面前，颇有些小心翼翼地轻声询问。

　　“织织近来可好？”

　　话音甫落，温织织心脏一揪，眼眶瞬间湿漉漉的，红了一圈，模样瞧着委屈又可怜，更是吓坏了温家两个位高权重的男人，生怕她是受了欺负或是身体不适。

　　正要开口，温织织就摇摇脑袋，手指拭了拭眼角，哽咽道：“我没事，就是想阿爹阿兄了……”

　　怕给父兄平添忧虑，她到底也没能开口道出那场怪诞的噩梦。

　　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了，温长渡摸了摸妹妹的脑袋，亲自扶她上了马车。

　　他正要离开时，车帘便被掀开，从里面探出姑娘家的小脑袋。

　　“阿兄，我学会了做栗子糕，晚点回府时做给你和阿爹尝尝！”温织织眼巴巴望着自家兄长，像是在期待夸奖。

　　温长渡低笑一声，捏了捏她软绵绵的脸颊，顺势道：“织织真棒。”

　　温织织的杏眼笑弯成月牙儿。

　　侯府距皇宫约莫半时辰，但考虑到温织织的身子受不了颠簸，一行人硬生生用了将近一时辰才到达。

　　今日到场的都是高官显贵，各府华丽尊赫的马车都停在奉天门前，步行而入。

　　定远侯及世子温长渡回京的消息早已传开，有相熟的世家特意候在门口，一见定远侯车驾便上前寒暄，几人一同行入皇宫。

　　温织织跟在兄长身后，离太和殿越近，梦中那个场景就愈发清晰，她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时刻关注妹妹的温长渡自然发现了。

　　“织织？”他缓了步伐，与妹妹并肩而行，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问：“身体可有不适？”

　　此时已至太和殿前，男女需分席而坐，宫侍正好迎上前来想带她先去侧殿，温织织便对兄长摇摇头，简单说了句没事，旋即与他们告别。

　　冬至的正午仍有雪粒飘飞，因着今日宫宴，温织织穿得不如往常厚重，整个人被冻得蔫蔫的，向太后和几位贵妃见了礼便自己一个人安静坐着。

　　这一年温荣晋和温长渡打了几场胜仗，陛下早有嘉奖的意思，因而就算温织织不主动交谈，也有别的贵女来找她搭话。

　　不过她向来不耐烦处理这些假惺惺的人际关系，加之现在兴致不高，便只敷衍了几句。

　　不多时，一群宫婢端捧着摆放菜肴的托盘鱼贯而入，那几名贵女也败兴而归。

　　温织织无甚胃口，但不能拂了天家的面，只能勉强自己随意吃了些。

　　宴席过半，她闷得有些难受，借着身体不适向太后娘娘请求出去透透气。太后知晓温家嫡女自幼体弱，摆摆手让她去了。

　　皇宫占地极广，宫婢只将她带出太和殿便离开了。

　　殿外大雪簌簌纷落，温织织撑起纸伞，将脸颊埋在毛绒绒的衣领里。

　　离开了处处透着熟悉的太和殿，她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垂着眼漫无目的地走，某种不好的预感一直萦绕在心头。

　　直至闻到浅淡的花香，她抬眸一看，才发现自己走到了御花园，四周苍松翠柏被霜雪覆盖，掩映生姿。

　　正要收回视线，温织织忽然愣住，看向凉亭里立着的一道绯色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司礼监官袍，漆色的发丝半束，身量极高，凭栏而立。

　　料峭寒风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衔着一丝细微的血腥气拂来。

　　温织织看着那张和梦里别无二致的面庞，忍不住一阵毛骨悚然。

　　她下意识去细看那人的衣袍，好在与梦中不同，那就是一身寻常的赭衣玉带，并未有血染的痕迹。

　　虽是如此，真的见到梦里那位奸险阴戾的掌印太监时，温织织依旧禁不住呼吸一滞，头皮发麻。

　　倘若没有那个梦境，她也许毫不犹豫转身便走，但眼下，她只想借着这个机会证实自己的想法。

　　在宫里有陛下和太后娘娘在，这人即便权利再大，看在她爹战功赫赫的份上，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温织织悄悄吸了口气，勉力镇定下来，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视线慢吞吞扫了一圈，最后定在他身上。

　　“鞋脏了，你过来给我擦擦。”她干净的兔绒靴上沾了雪粒。

　　隆冬的雪天阴沉沉的，刮来的风像带着针刺一般，温织织微扬着下颌，表面是个娇纵无知的矜贵小娘子，心里却止不住地打鼓。

　　梦里十五年间，卫珩已经是个独揽大权的奸宦，便是陛下也动他不得，还深信于他。

　　然而现在他在宫外人眼中，只不过是个比寻常太监地位高的司礼监掌印，依旧受皇权制约，时常被皇帝指派去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因而背负了天下人的骂名。

　　后者必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转变成前者，也就是说，倘若她做的是预知梦，那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一定出现了苗头。

　　一个有野心有实力的奸宦，会忍辱负重给她擦鞋吗？

　　温织织死死克制住内心深处的恐惧感，目光一瞬不瞬地，停留在那人波澜不惊的面容上。

　　她自然不寄希望于掌印会亲自替她擦鞋，只是想借此观察他会不会漏出破绽。

　　温织织不知道的是，因为潜意识太过害怕，她说这话时嗓音只有丁点大，尾音里的颤意都带着胆怯，像只逞强的小白兔。

　　卫珩负手立在高处，淡淡垂目睥她。

　　长睫低敛着，他漆色的瞳孔里平静无痕，像是根本没听清她的话。

　　温织织与他僵持不下，正想鼓起勇气重复一遍，忽听身后传来窸窣声响。

　　她转头看去，见是一名面露惊恐的小太监，脸色煞白，倏然匍匐跪地。

　　他背脊弯成的弧线，肉眼可见地在不断发抖。
　　“掌、掌印……”

　　温织织见他这副惶恐样，脖颈渐渐僵住，根本不敢再回头。

　　莫不是，这宫里的人知道点什么，但被卫珩威胁不准传出宫，待他彻底掌控了皇帝，便瞒不住了也无需再瞒，这才酿造成了她梦里的惨状。

　　不然，这小太监何至于如此惊惶？

　　温织织越想越心惊，然而不等她做出反应，靴底慢悠悠碾过雪层的沙沙声忽响，连带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夹杂几缕檀木沉香，愈发接近。

　　地上的小太监抖若筛糠，将头埋得更低。

　　温织织看得真切，只觉身后仿佛有什么洪水猛兽，压迫感无以言表，倘若不是侯府嫡女的面子支撑着，她几乎要站不住脚。

　　“咱家……给温姑娘问安。”
　　一道低沉的，平稳到近乎漠然的声线传进耳廓。

　　卫珩的嗓音不同于寻常内宦的尖细，甚至可以说是悦耳，只是毫无情绪起伏，无端让人害怕。

　　那声温姑娘从他口中念出，温织织心脏骤跌，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把她抓去抽血。

　　她赶紧转回了脑袋，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比夜还要深黑的眼睛。

　　阴恻恻的，近在咫尺。

　　正想说话的温织织迅速闭了嘴，干巴巴地望着他。

　　一阵绞尽脑汁后，她摆着无辜的模样装傻：“你是……？”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

　　她的小动作被卫珩尽收眼底，而后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地上毫不知情的小太监听到更是恐慌，深深闭上了眼，只暗道温二姑娘命不好，今日怕是要折在此处。

　　在温织织惊恐的目光下，卫珩缓缓俯身，探出玉洁分明的手掌，用指腹一点一点地，拭净了兔绒里沾染上的碎雪。

　　温织织自不会知晓，现在给她擦鞋的这双手，半时辰前才断送了一人性命。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伞摔落在地面，她依旧无知无觉，一片片的雪花拍打在脸颊，冰冷至极，却不及眼前这人的万分之一。

　　下一刻，在卫珩的手转向她的左脚时，温织织慌乱后退了两步，看也不敢看他，提着裙边落荒而逃。

　　小太监听到声响，小心翼翼抬起头，只见掌印独身一人站在漫天雪色里，手中还捻着一块姑娘家的锦帕。

　　约莫是今日冬至，掌印/心情尚佳，温二姑娘这才逃过一劫。

　　小太监深以为然，便稍稍大着胆子，试探问：“可要奴才去还给温二姑娘？”

　　卫珩看着手里温织织方才不慎遗落的锦帕，慢条斯理地将它折叠齐整，他指间似乎还残留着小娘子身上的淡香。

　　“日后再还罢。”

　　小太监闻言一愣，掌印和温二姑娘，哪里还有日后呢？

　　卫珩自然不理会他的疑惑，离去前，只淡声留下一句话。

　　“派人去告知陛下，常安寺无玄法师，于昨日勘破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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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织织回府后仍魂不守舍的，呆滞坐在榻边，半晌一动不动。

　　她一会儿觉得那场梦真的会预知未来，又很快摇摇头，强迫自己否定这个想法，脸色白得可怕。

　　心细的温长渡早在路上就感觉她不对劲，一回府便唤来了医师，替温织织诊断，这才发现她起了低热，好在处理及时，喝完药一时辰不到便有好转。

　　申时末，温长渡立在榻边看着毫无精神的温织织，“身体不适为何不说？”

　　他蹙着眉，显得格外严厉，温织织便有些心虚，转移话题道：“我还要给你和阿爹做栗子糕呢。”

　　温长渡哪里舍得真对妹妹生气，见她怯生生的模样，只好无奈捏捏她脸颊，“不着急，等明日好全了再说。”

　　温织织见兄长缓和了脸色，便弯起眉眼笑道：“嗯，不着急。”

　　以往每年年关，父兄都会在京师待上月余，今年想必也不例外。

　　酉时，知月来唤兄妹俩用晚膳。

　　温织织午时未用几分，此刻饿得慌，才刚执起银箸夹了点菜，一名小厮忽地慌慌张张跑来，在温荣晋耳边低语了几句。

　　见阿爹骤然凝重的脸色，温织织刚好转的心情又跌落谷底。

　　她焦虑地揪了揪袖角，听到阿兄问：“怎么了？”

　　温荣晋默了几息，复杂的目光落到温织织身上，心绪来回碾转。

　　“陛下传旨。”

　　“嘭”的一声，温织织的脑海里仿佛有天雷炸响，嗡嗡不断。

　　她近乎麻木跟在父兄身后，前去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远侯嫡女温织织，名德皓贞，端赖柔嘉……”

　　尖细的嗓音响彻侯府，温荣晋和温长渡的脸色难看至极，这毫无疑问是一封封后圣旨。

　　后宫水深火热，宗元帝发妻沈皇后，便是被人诬陷至死，他们如何敢让温织织去坐那中宫之位？

　　然而圣旨已下，即便是温荣晋也无法违抗皇令，更别说，后面还附了陛下口谕，宗元帝竟谎称边关战急，命令温家父子二人即刻动身离京。

　　温荣晋不免冷笑，边关战事如何他比谁都清楚。

　　他当即就要策马入宫，势必去找皇帝讨个说法，即便是拼了他这条老命。

　　恍惚回神的温织织见状，赶紧伸手扯住了阿爹的衣袍。

　　她力道又轻又软，但偏偏就能止住战场上驰名远扬的大将军。

　　“阿爹。”

　　温荣晋回头，他眼角充斥着红血丝。

　　温织织眸里噙着泪意，天边的夕霞映于她眼底，折射出璀然又坚定的光彩。

　　“织织想当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