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以前》稀溜溜

1、第 1 章

　　“老高，一定要把我放在头条的位置。”将近晚上12点，栢河日报的总编高翔兵接到了县委书记张大东的电话。此时，第二天报纸的头版已经定版，幸好还没送去印刷，否则就麻烦了。

　　“赶快，把书记的报道调到头条位置。”高翔兵大声吩咐一旁的编辑小李。小李应了一声，没有多说，因为这样半夜临时调整版面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他早已习惯。

　　按照惯例，县委书记的报道一般放在头版二条，也就是右边栏的上方位置。是什么报道如此重要？

　　原来，当天下午，张大东代表栢河县政府和一家跨国公司签署了一份合作协议，这家跨国公司准备在栢河县投资建设中国总部。近几年，这样的百亿级项目如雨后春笋在栢河县冒出，特别是张大东上任后的几年，知名企业更是纷至沓来。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为何有着如此大的魅力？这还要从一条铁路说起。

　　它的雏形建成于上世纪90年代初，起初只是为了方便郊县和邻近大城市之间的往来，再后来，这条铁路逐步向西延伸，横亘周边省份的主要城市，直到大约十年前，与中国西南地区连接，才算全线贯通，全长二千多公里。铁路在栢河县辖区内不过几十公里，然而铁路两旁却聚集着许多高新技术企业，其中不乏国际企业、国内行业龙头企业、上市企业等。

　　六年前，张大东在栢河县走马上任，刚来就提出要以这条铁路为中轴线建设科创高地。几年过去了，科创高地辐射带动效应显著，不光使栢河县经济腾飞，周边省份的几个城市也享受到了它的红利。

　　再说张大东这位县委书记，身材魁梧，一米八的个头，肚大腰圆，两个眼袋大如荷包蛋。再过不到两年，他就要退休了。这几年里，熬到凌晨两三点睡觉成了张大东的家常便饭。不得不说，这几年他确实很辛苦，为了栢河县也是拼尽了全力。他自己拼得厉害，手下的人自然也少不了吃苦。

　　临近午夜，县委办公大楼里依旧灯火通明。张大东的秘书朱宇墨将一叠材料递给张大东：“书记，这是明天的会议讲话稿，请您过目。”

　　“先放着吧，你看这期报纸，我总感觉我的名字的字体有点小，看上去比县长的名字还要小。”张大东拿着一份10月15日的栢河日报，指着头版二条的一篇报道上的标题与朱宇墨道来，紧接着又指了指左下角县长沈潜的名字，“赶紧给高翔兵打电话，问他是怎么回事。”

　　“好的。”还没等端详两个名字孰大孰小，朱宇墨就应了下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朱宇墨立即打电话给高翔兵。

　　此时的高翔兵还在报社里和编辑小李一起调整报纸版面。手机响了，一看显示的是朱宇墨的名字，他第一时间并没有接起电话，而是先朝着小李做了个鬼脸，张开嘴，吐出半截舌头，示意“又有什么麻烦事了”。

　　“老高，书记问，他的名字的字体怎么比县长小，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你说的是哪一期的报纸？我们报纸做标题，遇到领导报道时，都是用的统一规格的字号。”

　　“10月15日的报纸，你确定没有弄错吧！”

　　“确定没有弄错。做引题统一用小二号，做副题统一用三号。”

　　“行吧，你可千万不要不懂政治哦！”

　　“真是气死人了！赶快，小李，把10月15日的报纸找出来。”虽然刚才回答得很确定，但高翔兵还是有点不放心，想看看到底有没有弄错。

　　报纸拿来了，书记的报道在右上位置，名字出现在副题里，县长的报道在左下角，名字也在副题里，都是三号字。“简直就是瞎说嘛！”高翔兵感到又生气又委屈。

　　沉默了片刻，高翔兵灵机一动。“小李，以后把书记的名字都做到引题里，小二号总比三号大了吧。”

　　“那今天的这篇也是这样吗？”小李问。“嗯。”

　　等小李把报纸版面处理完毕，高翔兵再次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他可不想被戴上“不懂政治”的帽子。

　　凌晨一点，高翔兵吩咐小李定版后发给印刷厂，两人总算可以各回各家了。

　　说起来也真是让人佩服！报纸的头版编辑尚且每两天可以轮一次班，但高翔兵身为报社的第一责任人，只能天天熬到半夜把好关才能回家，第二天一早必定准时来上班。担任总编七八年，他几乎天天如此。五十五岁的年纪也不算年轻了，精力之旺盛着实让人佩服。

　　有一次给报社的记者们开会，高翔兵一本正经地说：“有人问我，你怎么天天精力如此旺盛？我来告诉你们，这是因为我对新闻事业的热爱。”

　　记者们听后，虽然表面表现得很平静，但心里却不以为然。大家都知道，这位总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磨洋工”，一小时能干完的活绝对要干上几个小时，为的是营造一种他天天要辛苦到半夜的假象。

　　隔三差五地，出去吃个晚饭，有时候是其他单位领导请客，有时候是他的老乡请客，有的时候一天甚至有两三个饭局，偶尔他也会请人家吃饭。

　　然而，他偶尔喝酒，因为他基本上都是开车去，为的是抓紧时间赶场子。除非，有人来接他，吃完再把他送回来。或者，共进晚餐的是他认为必须陪喝酒的大领导。

　　有一天晚上11点多，高翔兵满脸通红地回到单位。“怎么样？版面排好了吗？拿给我看看！”

　　拿到打印出来的版面，高翔兵坐在桌边，手上拿着一支红色墨水笔，过了十来分钟，什么都没有修改。“今天我喝酒了，小李，我信任你，我就不细看了。”打了一个饱嗝，高翔兵草草地签下自己名字，终审通过。

　　临走时，高翔兵还得意洋洋地告诉小李：“今天我喝了三瓶红酒，回来后依然可以看版面，挺厉害吧！”

　　好在做头版的编辑都是些业务能力强、认真负责的编辑，都知道高翔兵即使晚上没有喝酒，也没有多少时间仔细审核，所以已经在他回来之前看了一遍又一遍，出差错的概率很低。

　　每个排版夜，编辑们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他怎么还不回来？”大伙儿虽然经常抱怨，但却敢怨不敢言，只能在背后发发牢骚出出气。有的时候，报纸版面在晚上六七点就已经基本成型，就等着高翔兵回来终审，可编辑们总要干坐到九点多、十点多的样子，方才盼到满脸兴奋的高翔兵。

　　这样的作息规律，高翔兵早已习惯，报社里的其他人也早已习惯，副总编们也对此心知肚明，只不过没人站出来当面指责。一来毕竟总编是报社的一把手，谁也不想背上以下犯上的“罪名”；二来关系搞僵后，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栢河日报社属于县委宣传部的直管单位，对于高翔兵的行为，部里的领导看破不说破，即便早已有所耳闻，但遇到有事要高翔兵去做的时候，仍然把“辛苦你了”挂在嘴边。

　　县委书记是个很挑剔的人，做好县委县政府的宣传报道，看似大功一件，但一旦出现偏差，立马就会有人打电话过来训斥。眼下，这种脏活累活只有高翔兵愿意干，虽然他业务水平平平，但抗压能力强、抗骂能力强，而且乐在其中。权衡利弊，高翔兵是报社“一把手”的不二人选。

　　领导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只要领导满意，他就永远是报社的一把手，直到退休。

　　字体大小之争告一段落，夜深人静，高翔兵驾驶着他那辆开了将近十年的小轿车，行驶在一路畅通的回家路上，想起了方才朱宇墨打来的电话。

　　“说我不懂政治？呵呵……”高翔兵冷冷地笑了一下，心里嘀咕着，在栢河县，县委书记最大，只要书记高兴，受点气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