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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大雪和葬礼上的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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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叫齐格纳。马丁•齐格纳。”
“你好,我是沈方夏。你想学中文做什么呢?”
“公司和中国的业务越来越多了,所以派我来中国市场走几个月,在分公司里实习一段时间,顺便学习中文。我们从哪里开始呢?”
夏天的校园里,林荫道旁两行笔直的白杨树哗哗地在风里响着。那和白杨树一样笔直的身影,那双蓝得像北海之波的双眼,那在阳光下淡金色的头发,被微风吹起的发丝遮住了他的双眼。如果不是认识他,沈方夏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个在世界地图上一隅的国家,也不会意识到这是他的宿命所在。
与许多第一次与外国人打交道的大学新生一样,沈方夏在最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些什么,后来想起来,也许就是这样青涩的感觉引起了马丁的注意吧。最开始沈方夏以为马丁只是一个普通瑞典公司的员工,像许多被派到中国的外籍员工一样,过着半工作半体验的生活。他们把中国当成遍地黄金和美女的销金窟,只要自己出现在夜店里,白种人的五官就是最好的招牌。
但马丁不一样。马丁并不把他当做外国人,而是当作可以一起工作娱乐的朋友。他不执着于神秘的中华文化,而是像一个普通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地学中文,闲暇时间也讲瑞典的故事,关于他们古老的航海之道的开通,与北方威尼斯的旖旎港口。当沈方夏发现马丁并不一样的时候,他在心中下意识地把这个来自离中国几千英里之遥的异国男人当作了朋友。他会问这个年长他几岁的男人一些关于人生的问题,也会在自己需要做决定时征询他的意见。他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很快超越了友谊的界线。
“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吗?”马丁突然问。
“开玩笑吧,你的眼睛才好看呢!蓝得像海水一样。”沈方夏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
“我喜欢黑色的眼睛。”马丁略微低头,在他耳边轻声地说。
那嘴唇彷佛触到了沈方夏的耳垂一样,他的耳朵腾地一下红了,烧得整只耳朵几乎透明起来。他为自己本能的反应而惊慌起来。什么啊!又不是女生,自己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大?
马丁瞧着他微笑,暧昧不明地说:“我早就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人。”
“什么,什么一样?”沈方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随便反问了句。
马丁把他扳过来,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吗,在瑞典,夸奖一个人的眼睛可是很亲密的事情哦。”
他亲了亲沈方夏的鼻尖,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沈方夏的脸烧了起来,红得要滴出水来。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对男人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那是他迈向不归路的第一步。
如果当时没有遇见马丁,如果当时自己在成熟一点,是否可以逃过这场宿命呢?那个他曾经疯狂爱着的人,又羞怯地逃避着的命运,始终萦绕在沈方夏的心头,挥之不去。他所有的第一次,接吻、上床、甚至打架……全部都是与他一起完成的。他甚至觉得马丁是他青春岁月的一个模板,之后他生命中所有的人,包括袁豫,都回避不了这个模板投下的阴影。
而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彻底地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
沈方夏记得他走的时候,中国的网络并不发达,越洋电话对于学生来说也不是容易的事。马丁只是急匆匆地说要回国一阵处理家里的事情,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上飞机前说过的要打电话、要写信、要联系……所有的事情,他一样也没有兑现过。他就像一条滑溜溜的鱼一样,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沈方夏不记得最初的几个月他是怎么过来的,从等待到希望到失望到绝望,而且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失踪。更绝望的是,他想象不出来马丁是个不认真的人;他不能想象马丁说过的那些真心相爱的话,和做过的那些让人感动的事都是假的,这就让他更加沉溺在痛苦之中。很多次他就着红酒把安眠药吞下去,醒来时发现红酒已经打翻在桌上,整块地毯被染得一片血色。
后来他认为他死了,而那一摞摞的明信片,却是某个隐藏在心里的希望他还在世界上的愿望。
而如今,他只能记得他依稀说过的城市,那个被安德拉斯藏起来的信笺上所写的城市。
“先生,你还好吗?”空姐过来,和善地问沈方夏。
“我没事,只是有点头痛而已,一会儿就好。”沈方夏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紧蹙着眉头,连忙对空姐说没事。
舷窗下面就是你的故乡了。我只愿意找到你,哪怕你已经彻底地背叛了我;我只希望你还好好地活着,哪怕在这世界上我永远找不到的角落。
吕北奥是个北方的小城市,已经接近北极圈。清冷的空气打在脸上,有种雪粒的味道。很快,他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所房子。——房子没有兰诺夫的城堡大,但也是不小的三层独立别墅,显然这里住着一个大家庭。
然而他敲了很久的门,却没有人应声。北欧地广人稀,连过路的行人都没有,他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去问谁。
然后他轻轻走下台阶,沿着小道慢慢地走远。
“方夏,等我回来,找个时间我们去旅游,我带你去见我爸爸妈妈,他们一定会喜欢你。”
“方夏,我给你带最好的咖啡回来,中国买不到的。”
而如今他终于到了他的故乡,就站在他的门前,可是他的心里,却一片空白。
阴云不知道什么时候笼罩了吕北奥的上空,有星星点点的雪花落下来,在他的大衣上形成一点湿迹,渐渐晕开来。远处传来大提琴低沉柔和的声音,他竖起了自己的领子,无意识地向音乐的方向走去。
“什、什么,你说什么?你爸爸妈妈会见我?”他听见脑海中以前的自己这样问道,声音中充满了惊讶和疑虑。
“我们的国家正在给同性婚姻立法,估计很快就会颁布了。”马丁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一字一句地说。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在心里确认下来,马丁对他的感情是认真的,在遥远开放的北欧,这并不是一段见不得阳光的爱情。突如其来的喜悦抓住了他,也使他内心变得更加患得患失。
在马丁走前的那个夜晚,他们在床边坐下,相互依靠。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感觉,马丁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迟疑着把这种感觉说出了口,以为马丁会嘲笑他的幼稚和疑心,可是马丁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你就在心里想,我很快就会回来吧。”马丁伸出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两个人缓缓地一起倒在柔软的床铺里。
那个晚上,他们相互拥抱着,谁都没有睡着。
“先生,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礼貌的声音打断了他对最后时光的回忆,原来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乐声传来的方向。一个黑衣的神甫正端详着他,显然把他当成了小镇的来客。
“我……我是来找人的。”由于下雪而逐渐加深的寒意侵袭到身体里去,他开始觉得衣服真的穿少了。
“先到里面来,暖和暖和吧。”神甫看出了他的窘状。
这是一个小型的教堂,唱诗班的成员正在排练不知名的曲子,大提琴、吉他和人声合奏出安静的旋律,让人温暖。他在前排坐了下来,神甫坐在他的身边。
“请问,你是来找谁的呢?”
“呃,我想要找齐格纳家的人。他的名字叫马丁。”
“马丁……啊,你说的是那个个儿高高,金色头发的马丁吧?他出生的时候,还是我给他洗礼的呢……”年迈的神甫显然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
“啊 ,是吗,你认识他?那太好了!”沈方夏情不自禁地说。
“我不光认识他,还认识他们家几乎所有的成员呢。他们家是我们镇的望族,婚丧嫁娶,都是在这间教堂里完成的。我自己都数不清,我给他们主持过多少次婚礼和葬礼了。”
“那么马丁他……”
“最近一次葬礼,应该是齐格纳家的老爷子的吧。还是几年前的事了,唉。马丁是他们家最小的儿子,本来被派到远东市场去的,也急匆匆赶回来了。”
沈方夏并无心听他的回忆,他只是机械地想,哦,是这样,有这事,在这里发生的。他希望神甫早点把话题转到马丁身上,可是神甫只是沿着自己的思路絮絮地说下去。
“当时葬礼上,还发生了一点小插曲呢。正在下葬的时候,有一个陌生人闯进来,说要见马丁,我们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啊?”
“对了,你是马丁的……”神甫终于想到了沈方夏,抬起头看着他。
“哦,我是马丁的中国同学,好久没见面了,这次过来旅游,想顺便找找他,可是其他的联系方式都遗失了。”沈方夏赶紧说。
“哦,好久没见面了……难怪你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神甫点点头,又摇摇头。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沈方夏焦急地问,如果不是跟神甫不熟,他几乎想揪着他的领子问,他的马丁后来到底怎么了,什么下落,是死是活!
“当天那个陌生人闯进来……就说要马丁跟他走。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马丁倒仿佛认识的一般。不,不但认识,还很熟。”神甫缓慢地回忆着,“他显得很为难,既不想走,又不想当面争吵,气氛很尴尬。”
“我正在犹豫,葬礼要不要继续下去,那个人在马丁耳边说了几句话,这孩子到底还是走了。”
“那……后来呢?”
“后来……”老神甫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后来马丁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啊!”沈方夏失口喊了出来。
“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听说他出了车祸,在斯德哥尔摩。因为同行的是很有名的人,事故上了报纸,我们才知道。照片登出来,我才认出来,车祸时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就是葬礼那天来找他的人。”
“那个人是名人吗?”沈方夏突然觉得周围的空气不再温暖了,一切都冷了下来。
“是啊。我们瑞典很有名的家族,姓腓特烈的。这个家族的人一般不抛头露面,我也是看到照片,才把人和名字对上号。哦对了,你是外国人,可能不知道。”神甫理解地说。
沈方夏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
“那车祸之后呢?”
“奇就奇在这里。车祸之后,马丁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的哥哥赶过去,却没有带回人来。我听说……马丁失踪了。”
沈方夏本来预计听到死亡或者瘫痪这样严重的字眼,他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失踪”两个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使他一下子愣了。
“失踪?”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后面的事情……马丁哥哥回来之后,他们家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后来就整家都搬走了,这里只留下空房子。唉,当年的盛况啊!”
“那……请问,你还记得那位腓特烈先生长什么样吗?”沈方夏用最后的力气把这样的话挤出口,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
“嗯。高个儿,黑头发。对了……似乎有东方血统。”
沈方夏觉得心已经被撕碎了,血汩汩地从里面流出来,不觉得痛,只觉得讽刺和可笑。他甚至真的轻轻笑了出来,神甫一脸不解地疑惑地看着他。
“谢谢你,神甫。”他轻轻地说。
教堂半透明的窗户栅格外面,大片的雪花正无声无息地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