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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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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城无处不飞花,年少正逢行酒时。
畅春楼内,有流莺娇燕,温柔满乡,醉倒多少英雄。天光尚明,不至作乐时分,堂内却欢声笑语一片,热闹非凡。引得行走客商纷纷侧目,与本地人把作一奇以问之,笑而告曰:无甚稀奇,必定是楚小少莅临,自然“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着实不稀奇、不稀奇。客道:呜呀,如此说来,可不是个风流年少?对方三分戏谑七分艳羡,竖起大拇指道:然也。
京城之内,楚家小少的名头,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按说天底下富贵的人数不胜数,个中之最当属真龙一脉。可即便是龙子龙孙,也不免要羡妒这楚家小公子,当今天子也曾戏称他为——富贵闲人。
其中“闲人”二字尤其意味深长。
为人臣者,须知功不可过高以盖主,名不可大胜免遭嫉。楚小少出生之前,楚家外有武将兵权在握,内有文臣主一派清浊,一时风头无两。楚家老爷何等人物,深谙盛极必衰的道理,恰逢小妾诞下老来子一名,借此时机,交权回皇家,急流勇退,求个全家安泰。皇帝面上百般挽留,阴地里也松了一口气。太平盛世,最忌权臣当道,既然太傅肯识时务,佑他平安终老又有何难。同楚天熙的一场戏称,意在告之——要富贵就得为闲人。
楚家上下一门子人精,楚天熙更是青出于蓝,是以小小年纪就颇具纨绔架势,如此这般,长大成人,简直把当做京城名产,颇有欲扬名天下的势头。虽不是他本意,却无心插柳柳成荫,坐实闲人的名头。
倘若他骨子里头便是个闲人的性子,倒也好说。
沈子敬挣脱了两个火热的姐儿,好容易拨开胭山粉海,就瞅见楚小少使香帕蒙了眼睛当中坐着,由姑娘轮番喂他葡萄粒儿,教猜是那个。南边儿来的葡萄早熟,不大个紫珠子掐捏在姑娘嫩白手中,相映成趣。算他上眼睛瞧,沈子敬也分辨不出西施貂蝉杨玉环来,遑论蒙着眼睛单凭嘴巴猜。
沈子敬索性抱臂站定,瞧楚小少如何施展。
“暖酥手,玫瑰香,月娥点妆羞月娘。”那手捏美人扇的红衣女子,笑意盈盈,爽快赏了楚天熙一记香吻,这是说明猜着了,正是月娥无误。
又一着白衣的淡雅女子上前,柔弱之态,甚惹人怜。掐了粒小的,隔空抛进楚少爷长大的口中,随即隐忍不住,同姐妹们掩唇低笑。
“嗯——”楚闲人故作神秘嚼烂葡萄,似能从余味中察觉出甚么,“幽兰放,玉生香,抚琴一曲待楚郎。”
白衣的兰儿被说个正着,羞答答献上朱唇,一触即放,款款退至一旁。她刚下场,就打群芳中挤出个鹅黄衣装的小娘子,秋水分明,俏皮灵动。她眼珠儿转转,竟上前拖拉了沈子敬,掐了一颗葡萄与他,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又朝楚天熙处一番挤眉弄眼。旁的姐儿们瞧着,纷纷笑作一团,也鼓吹沈子敬上前。
沈子敬见楚天熙一连猜中两人,正自乍舌,此时受了邀请,当下也不客套,接过葡萄粒儿放到楚天熙口中。那鹅黄衣饰的女子笑的调皮,一旁配合道:“楚小少,你说我是谁呀。”竟是要同他唱出双簧。
楚天熙囫囵嚼了两下便吞咽下去,道:“黄莺出谷,珠落玉盘,巧灵好调皮,拉沈大人作陪,可得小心莫叫他这一身酸墨气儿沾了去,否则须打三斤玫瑰露泡上五月才除得去。”说罢扯下遮眼的帕子,露出一双玩世不恭的桃花眼。
姑娘们嘻嘻笑着躲闪开去,好似将楚闲人的告诫当了真。沈子敬也不尴尬,厚脸皮笑道:“楚小少这一手真乃神技也,教沈某开眼了。”
楚闲人站起身来,颇留恋地再看了一眼四散而去的佳人,哀怨道:“你们倒是逃的快,就不怕留下我浸酸气儿?”
二人出了畅春楼,直奔太白居。一路上楚天熙对沈子敬爱理不理,还记恨他熏走了红粉们,巴望这厮能知难而退,他也还回转头去再乐一乐。可惜了,这沈某人脸大皮厚,从来不惧白眼,任你横眉冷目,我自嬉笑如常。
是以,御赐的楚闲人黏着一块牛皮糖,由相熟的小儿引着,进了平日专用的单间儿。要了一席酒菜,尽是些沈大人见没见过、听没听过的,又是一阵唏嘘。
“楚大人,您这京城第一富贵闲人,当真是名不虚传啊。”
楚天熙抿了一口太白酿,撇撇嘴道:“沈大人过奖,未知今日找楚某有何贵干?”
沈子敬知道对方不待见他,他的主子是大皇子,出了名的刚愎自用、目空一切。朝野上下能受他待见的不多,京城内外要待见他的更少。连着他这一派的心腹、使臣,都不招人喜欢。沈子敬身为大皇子娘舅的孙子,按辈分还是大皇子的侄儿,又是个膏药性子,其地位可窥一斑。
“楚大人这两日可是稍忙了一些?沈某几次登门拜访,都不见您啊。”
若依照大皇子的意思,乔东材一介侍郎,值不得他使诸般手段打捞。干脆弃卒保车,扔了再找个替代的也就是了。可大皇子的母妃沈德妃是个精明主儿,知道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万万退不得,一旦让了一步,就如洪水决堤,非教人一通打压到底不可。故此冒着后宫参政的风险,三番四次托请娘家多方使力,只要再作拖延,皇帝的病情平稳下来、立储之势过了去,这茬也就好办了。
按说找谁也不该找上楚家,虽然前些年有点风头,可从宫里头的楚淑妃诞了位帝姬,楚家再成不了气候,楚老爷放权,远在边关的楚骁骑也不断让功与别系之人,兵权分散,再不独占。如今看来,楚家是朝中旁观袖手一派,起不了风浪。可沈子敬偏在沈家上下焦头烂额之际,寻上了楚家小儿,其中缘由,怕只有他自己肚子里头有数。
楚天熙面上依旧不冷不热,在脑子里头反反复复过了无数个来回,猜测沈子敬的用意。想来想去,也不过是欲拉拢楚家,多个助力聊胜于无。
随捡了个轻巧地说,“是啊,楚某忙着哄佳人开颜,教沈大人见笑了。”
沈子敬笑道:“楚大人年少风流,好教子敬艳羡。”
楚天熙听他自称子敬,颇为亲近,不由得暗自打起精神,道:“沈大人有事不妨直说,楚闲人还巴望趁天早折回畅春楼去。”
沈子敬殷勤同他布菜,见楚天熙阴沉着面孔,再不掩饰厌烦之意,方才放下碗筷,讪讪道:“这个……其实是关乔东材乔大人一事……”
他话不讲完,楚天熙道:“沈大人,楚天熙虽忝居刑部,然则区区一介郎中,如何能插手大理寺办案?委实帮忙不上,沈大人,恕楚某爱莫能助。”
沈子敬遭他一番抢白,也不动气,待他作势要告辞,才缓缓道:“天熙且慢,”他一边说一边使手按住楚天熙,楚天熙没料到他有此一招,他二人本不是熟稔的交情,这一按,确是唐突了。
眉头一皱,颇用力撤回手来,楚天熙面上彻底冷然,再不复客套假相,道:“沈大人有话,楚某等你说完也便是了,何必动手动脚,实非君子所为。”
沈子敬全然不在意,尤自笑意盈盈,比了个请坐的手势,见楚天熙将椅子向后撤了方才坐下,防他再动手脚,也只是笑笑,不作计较。
“天熙——”
“沈大人,楚某自觉高攀不起,还是唤楚某名姓较为妥当。”
“天……呵呵,楚大人过于戒备了,子敬并无他意,只是想与天——楚大人话话闲事罢了。”也不待楚天熙表态,径自续道:“刑部平日公事可繁忙否?”
楚天熙不言不语,想来是气得不轻。
沈子敬狡黠一笑,道:“楚大人不回答,就教沈某猜上一猜。”言语间,竟然将椅子挪近了楚天熙几分,随后又抓住楚天熙的手,脸上一副登徒浪子的招牌笑意,气得楚天熙暴怒,拍案而起,就要开骂。
沈子敬第二次被甩了开,依旧是丝毫不添在意,忽道:“李维——刑部新上任的员外郎,”
楚天熙烧迷糊了的脑袋登时清醒,如同一泼凉水降下,心头凉了半截儿。“沈子敬,你什么意思。”
“沈某方才不是说了,只是猜测一下楚大人日常公事可是繁忙。想来,新上任的李员外郎多有不明之处,楚大人大好的心肠,整日与他解惑,定然忙得不可开交。这李大人真真是好福气,羡煞沈某人了。”
楚天熙越听神色越冷,最后竟然怒极反笑,两眼中射出凌厉冷光,“沈大人,您这是何意啊?”
沈子敬自然不会惧怕,懒洋洋与自家填了一杯酒水,慢慢抿了才道:“楚大人,交游广泛确是好事,但只是那李大人可不应也在其中。”
楚天熙吊起桃花眼冷笑道:“我与他之间如何,与沈大人无干。”
只是方才还滔滔不绝的沈子敬,此时又不再多说只言片语,举樽朝他做了个请,又不等他,一仰头干了个底。随后放下酒杯,走出房间。就仿佛方才他二人畅饮阔谈了一番,各自尽兴,甚至约了下次再聚一般。其深藏不露的功夫,简直炉火纯青,教人叹为观止。
然则他一踏出房间,方才还火冒三丈的楚天熙,立时一脸惬意地坐回原位,面上一派不出所料、尽在掌握之中的悠然自得,举箸将席上喜爱的菜肴掠了一遍,边吃边饮,胃口甚佳,更不似受了侮辱的模样。
方才的一出戏,到底是楚天熙棋高一着,自然,心满意得的沈子敬是不会知晓的。
那李维本人倒不是什么入得眼的角色,只是谁教他身后藏了只大虫?别看他平日病病歪歪一副行将就木的德行,沈德妃是看他长大的,曾一再叮咛,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虽都是争夺大宝的劲敌,然则其中最危险的确是这个小皇子。其性情残忍嗜杀,又善隐藏,最喜欢躲在暗处伺机而动,一旦教他得着空隙,定然死咬不放、一击必杀,全无人性亲情可言。是以赵可桢在朝中一有动作,沈德妃定然头一个要知道。嘱咐沈家尽量避免同他正面冲突,不到有万全的把握在手,绝不先行招惹他。
今日沈子敬的本意,是要查探一番,楚天熙接近李维,到底是楚家的意愿,还是他个人喜欢。瞧方才楚天熙的反应,显然答案是后者——听闻这李员外郎生了副好皮相,看来不假了。又想到楚天熙受他调戏后,活似被蜂蛰了一般,忍不住嘻嘻一笑。看来,这楚大人可不是被动之人,想必在床第间——沈子敬面露猥亵笑容,白白可惜了一张还过得去的皮脸。
他那里料到,楚天熙是故意作与他看、以安其心的。至于楚家同赵可桢,早在李维出现之前,就已经勾搭连环、狼狈为奸了。
这正是——虚虚实实,你欺我诈投桃报李;真真假假,人心难测海水难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