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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独行老人 ...

  •   今天,想到一个人。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总是在暑假拾麦子。拾麦子是最寻常的事情,不仅仅是上学的孩子会做,没有地的老人也会做。
      我们家是村子最前面一排,隔了一条路,前面就是板栗林,板栗林的前面就是麦田,无边无际的麦田。在我们家右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个低矮的瘦小土舍,住着一个老奶奶,矮矮的,小小的,几乎不可能再缩下去的身量。但,她不是孤寡老人,据说她活下三个儿子六七个孙子。她也不是悲悲戚戚的,而是像个老精灵一样,精神满满。
      大家都称她为“大作奶”,我们也这么称呼她。奶奶曾无意间说到她,也是一阵唏嘘:年轻时丈夫就去世了,孩子生得多,子宫脱落,至今还脱落在外;儿孙多,但至今还是独住,很少有人来看望她。
      当然,她从来不悲伤。
      每到拾麦穗的时候,我们都要早早地起来,吃饭也是异口同声地警惕:“赶紧吃,大作奶走过就一根不剩了!”确实,她就像一个黑色的轴承,无声地转着,扫荡着田间地头与羊肠小路掉落的财富。每当我们站在路上往前面望去,只要看见那个起起伏伏矫捷的身姿,心里便不免生出怨恨——完了,今天指定拾不到多少麦子了,学校的任务完成不了了!
      所以,我们的关系,是彻底的竞争关系。
      乡下拉麦子到打谷场,大多都是用拖拉机。麦秆亮滑,小路坑洼,任你绳子捆得多紧,只要多晃几下,一丛丛的麦子就要“噗”的一声落下——在路上跟着拖拉机拾麦子,小脚奶奶肯定跑不过我们,我们像撒欢的猴子,四处蹦着,把一丛丛麦子据为己有——乡下的规矩,掉落的麦子谁先碰到就是谁的!
      在路的尽头,我们便折返,大作老奶奶一身黑粗布褂子,还扎着黑色头巾,她的裤脚打着绑腿,露出尖尖的薄荷叶脚。她很瘦,但是衣服很宽大,两条裤腿粘连如裙,整体看去,就像一个黑布袋在移动。当然,她也是不客气的,趁我们不注意,她直接会把我们留在路边的麦子捆扎过去,然后见我们回走便抱着麦子折身而返;当然,在精神上战胜了她,损失点麦子我们根本不生气!
      就这样,每年都在上演这一幕,她成了我们拾麦子不可缺少的另类伙伴。我们比起早比贪黑:起得太早,在蒙蒙的雾气中看到她,我们便大胆分散开来劳动,只眨眼的功夫,大地便亮堂起来;回去得太迟,在黑魆魆的傍晚中看到她,我们便不自觉地朝一块地里聚拢,清点收获,笑嘻嘻地,大胆放心地往家里走——有她殿后,自然不需要怕什么——若南河堰有些不平的牛鬼神蛇,最先也是把她抓住,把她带走。
      后来,不知为什么,这项“作业”就停止了。联合收割机开进田间地头,颗粒归仓。我们也曾尝试着去拾麦子,显然,这比美国淘金容易不了多少。自此,田间地头,再无我们的身影。
      但,学校还是要交麦子。最后一年“作业”的暑假,我们孩子队伍作妖百出。应该是前村后庄厌弃的倒霉孩子吧。因为,拾不到麦穗的我们,在高年级孩子的指引下,直接提着化肥袋子,打算在黑漆漆的夜晚去麦地剪点麦穗。
      密不透风的计划,让我们每个人都激动不已。未到晚上,我们设想的是在月光倾洒的晚上,坐在金黄的麦地里,聊着天,剪几剪麦穗,这样,既可以完成学校的任务,又可以玩一下,啊,多惬意!
      瞒着家人,我们偷偷地组队去前面麦田。带头的大孩子说,走大路目标大,容易被人发现,得走小路才行,可走哪条小路呢?突然,大家不约而同想到大作奶土房子旁的小路,那可是大作奶一个人踩踏出来的,穿过板栗林,直接可以钻进麦田!
      “嘘,一定要小点声!大作奶要是知道了就糟了!”
      “她知道才好,跟着才好!这样,她就不能告密了,跟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对!”
      大孩子密谋,我们小的放哨。最终,猫着腰走大作奶家旁边的小路。说实话,那条路,整整的一条路,都透着恶心的尿骚味以及野草腐烂的味,猫着腰,秋草便能遮蔽我们。有个大孩子断后,不几步,便开始往前面传话:大作奶跟来了!出奇,本来很紧张很黑冷的气氛,顿时不再逼仄我们,大家都没吵闹,反而憋着一股坏劲般。
      钻进麦田,我们竟然没有剪麦子。而是钻到一起,为首的大孩子跟我们密谋道:“等下,xxx,你这样;xxx,你那样;xxx,走这边,xxx,喊人......记住,听我号令。”我们用手捂着嘴不发出笑声,可把心脏憋得生疼,连喉结也酸胀,整个胸腔,如加速的发动机,就待那一声令下!
      哗哗——麦子被压倒的声音,咯咯小声——麦子断头的声音......大作奶已“开动了”!此时,月色朦胧,黑云掠过,麦田静谧,村里不时几声犬吠,铁门相撞的声音,鸡飞上树上墟的声音......还有时不时未眠的蛙声......
      “哪里的小偷!”为首的大孩子跳出麦田大喊一声,恍若麦田的主家,我们闻声便炸开,作四下逃窜的样子,喊声喧天!然后,一个个小青蛙一样跳出麦田,跳过麦田前面的灌水沟,钻进板栗林,三两步,便钻回了家!放浪形骸的笑声不必压抑,一路跑翻好几个孩子,你拉我拽,浑身泥土,谁也没理睬大作奶在后面的“等等我哎小鬼”喊叫声,谁会等她呢!我们是麦田刚开阀炸出的爆米花,迸发着劲儿,分头钻回了家!
      果不其然,第二天,便传出了大作奶的笑话,原来,昨晚她掉麦田前的灌水沟里了,陷在了烂泥地里,好不容易才爬上来,沾了一身的烂泥!我们聚在一起哈哈大笑,她偷拿我们麦子的事情自然真正地一笔勾销了。
      暑假余剩的时间,我们另寻玩法,自然乐得逍遥。大作奶看到我们自是一副惹不起的样子,只是背对着我们。我们不知道的是,下一年学校取消交麦子任务后,我们便彻底失去了麦田,以及一大部分的童年生活。脱落下这个任务带来的轻松感,反而成了成长的阶梯,一步跨上,麦田、泥土,便成了追忆的美梦与难以企及的想往。
      某天吃饭,在老家的甬道上摆好桌子,合欢树投下树荫,风不停地送来阵阵香甜味。合欢花像一朵朵染了淡粉红边的蒲公英,又如无数半开的纸扇一般挤满树梢头,几只麻雀在树上如光斑跳跃嬉戏,肥嘟嘟的肚腩,碰得已泛黄的合欢树叶子轻轻飘落,然后是几声啾啾的叫声。
      “海喽,她爷爷你听说啦?前面大作奶昨晚骂了一夜,你猜怎么着?”奶奶喝着菜粥,放下碗,唏嘘了下;
      “嘛,她能有什么事!”爷爷不屑;
      “嗯哼哼~说来就当笑话讲,哎呀——前天她家大孙媳来的,打两桶水给大作奶洗衣服,这不好事嘛,——但哪晓得,哼哼~衣服洗好了,大作奶缝在衣襟里的钱跟金镯子都没了——哦吼——”奶奶笑着,意思明确,等着爷爷接话——
      “嗯!可算遭!”爷爷停下喝粥的嘴,当笑话一样,带着厌恶与趣味,“她奶,这也不是来给大作奶洗衣服的,这是——,要不,儿孙还能来做这样好事!嗯!可算遭!”
      “这一大把年纪,要金银也无用,哎呀,死了,什么也带不走——这幸亏生前花出去了,这要是死后,旁人还不一定找到!哼哼哼~”奶奶笑呵呵地打趣,爷爷也只是当作玩笑去笑话;
      事情过去很久很久。大作奶就像是黑色人参一般,行走在泥土之上。她无病无灾,年龄好似被时间遗忘了。因为前面的土地被大队划成了住宅建房的地方,她的孙子凑钱给她在东庄的打谷场旁边新建了两间砖瓦房。放学时,绕道小路,还能见到她喂着鸡鸭。我觉得一切太神奇了,我们都在长大,小学、初中,她却仍旧那样,千年不变一般。甚至,我觉得她返老还童了,在砖瓦房里,我觉得她的模样更加清晰立体了。
      而,至此,快二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听到她去世的消息。
      每当回忆家乡的田野,怀念弯曲的田间小路,她总是会以小小黑点的方式出现在画面里。她弯腰起身,手如小鸡啄米一般灵活上下。我们从来没有看清楚她的脸,不知道她笑没笑过,也不知道她跟我竞赛的时候是怎样一副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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